夜奔(1 / 2)
凌玬自回了寝宫, 便直冲冲地往床上一倒, 扭过身去一动不动。
张冬明知他是又和定王怄了气, 不好解劝,也不好扰烦他, 只得轻手细脚替他脱了鞋袜搭上衾被, 放下几重帷幕, 默不作声退了出去。
半夜, 张冬正在帘幕外头蜷着身子打盹, 耳边忽闻有些响动, 一个猛子惊醒过来,侧耳听去, 却是皇帝在唉声叹气。
张冬揉了揉眼, 向自个儿脸上拍了两下,翻身起来打了帘幕进去,凑近御榻轻声问道:“陛下,您可是哪儿不自在?要不奴才去传常大人,宣御医来?”
凌玬索性坐了起来, 横他一眼:“你明知故问。”
张冬苦笑一声:“奴才不敢。”知道他这意思就是要陪他聊聊了,只得上前摞起两个靠枕扶他倚着, 开口给他递了话头:“奴才大胆揣度着,能让陛下这样又气闷又恼恨,还百般放不下的, 怕也就是定王了吧?”
凌玬瞌睡遇见枕头, 立刻就精神了, 一腔委屈倒豆子似的倾泻而出:“他怎么永远都这么蛮横不讲理!我不告诉他还不是怕他担心生气?他恼我总瞒着他做事,可他不想想我为什么瞒着!还不都是因为回回只要我不顺他的心意,他便要发脾气!再要不,就一副恨不得躲得老远跟朕划出楚河汉界的模样……天底下有这样难伺候的人吗?”
张冬故意顺着他的话应道:“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定王再大,大不过陛下去,岂能违拗陛下的心意?”
凌玬听了这话却又颇觉刺耳,脸立即沉下来了:“张冬,这话是你说得的么?”
“奴才不敢,奴才该死。”
凌玬却也很快回过味来,品着他话里这意思,笑了:“你这狗东西,有什么话直说,甭绕腾朕。”
张冬陪笑道:“奴才忽然想着过去在家时的光景了。奴才进宫前,也有个亲哥哥,大奴才好些岁数。幼时常看着他和家父吵嚷拌嘴,奴才那时胆子小,曾偷偷问哥哥——怎敢同大人顶撞?哥哥说,‘小时候我常吃这老家伙的苦打,如今我年富力强,他是个半老的废人,合该他看我脸色了!’”
凌玬脸上有些发烧,只装不明白,强自镇定地问道:“那后来呢?难不成你哥哥就一直欺负你爹了?”
“哪儿能呢!后来家里遭了灾,实在过活不下去了,这才将奴才送进宫当差。哥哥送我那一路上,我放心不下,害怕他们爷俩儿在家不和睦,又试探着嘱托哥哥。哥哥哭着说……”张冬悄悄抬起眼觑凌玬的脸色。
“你哥说什么?”
“‘你这个小傻子,我当初年轻气盛,一时说的气话,难为你记到今天!说一千道一万,他打骂我也是为我好,当爹的教训儿子还要什么道理吗?再没有为这个闹一辈子意气的。你只管操心照顾好自己便是,家里就我们爷俩儿了,我不待他好,还能有谁待他好?’”
凌玬怔愣了半天,喃喃自语道:“就这么简单……”
张冬笑道:“奴才是个任什么都不懂的粗人,哪里晓得精细的道理?只是一家子骨肉之间,确实就这么点道理。擦碰磕绊是肯定难免的,有时候不能听言语,单念那份心,能忍让迁就的,忍忍也就过去了。”
凌玬苦笑道:“你说的倒真是大道至简的理儿。朕还不如你懂事。”
“陛下万别折奴才的寿。恕奴才多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自来就有数的。陛下是奴才这辈子见过最圣明睿智的人了,更难得是陛下重情义,有一颗佛心。可殊不知这越是重情,才越是容易为情所扰、为情所伤呢……奴才私意揣度着,定王那头恐怕也是一样的。”
“怎么说?”
“陛下只道定王屈了您的心,可您替怹想想,他乍一听陛下遇刺,刺客还跑了,又不解前因后果,哪儿有不心痛发急的道理?奴才瞧着定王一贯的举止,倒觉着,怹是真格儿最把陛下放在心坎儿上第一位的。什么事,但凡涉及陛下的安危、社稷的安稳,怹就忍不住地着急心忧。陛下是明着同他争也好,暗中同他顶也罢,怹到末了,总忍不住要多心,既怕自个儿绊了陛下的道,又怕陛下疑忌他手伸的太长……”
“朕是何等为人,他岂能不知!朕就是恼恨这一点!他……”
“陛下怎么不想想,定王到底是被废过太子位、又在敌国做了多年质子的人啊!他心里如何能不患得患失……”
凌玬懊恼地闭上眼,举起手重重捶了自己脑袋几下。
“罢了,是朕糊涂,嗨!这些天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了,着实顶撞了大兄好几次,以他的性子,还不知如何多心难过呢!”凌玬心里一阵翻江倒海:“朕真是……”
张冬看他这个弯儿总算是转过来了,便有心逗他一乐:“陛下倒不糊涂,就是不比小时候,怕您哥子跟耗子怕猫似的。如今一挨说,您这面子上过不去,皇帝主子的脾性可不就起来了。”
凌玬让他点中了心病,脸红了个透,怒骂道:“张冬!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张冬乔张做致地一叹:“可见得是用人朝前、不用朝后。方才陛下怎么不嫌弃奴才多话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