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2)
青年人的友谊!就像易燃的火苗扔进蓬勃的树林里,一下便演变为不可遏止的大火并呈燎原之势了。这奇妙的友情里包括冲动、仗义、志同道合、纯洁的理想甚至牺牲,也囊括更世俗的金钱往来或争风吃醋等无伤大雅的情谊,但决不包括那种成年人眼里最大的美德:守口如瓶。
自从上一次在缪尚聚会后,马吕斯很快发现,他的朋友们渐渐不再把注意力放在调侃自己宛如苦修士一般的单恋生活上了,这使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为此,他好不容易才杜绝了曾经一见到古费拉克就逃跑的习惯,与此同时,对方给他的风流忠告却神奇地减少了。有一次马吕斯在街上遇到他,这年轻人居然破天荒头一次地没有追上来开玩笑,而只是招了招手便离开了。马吕斯困惑地去问格朗泰尔,后者笑得前仰后合的反应只是加深了他的疑问:“他?我们的英雄浪子跟你一样,在为女人们烦恼哪。”
就在马吕斯大惑不解于朋友的改变时,古费拉克已经察觉到,他的生活自度假回来起就起了微妙的变化,那种曾经放浪形骸、肆意挥洒青春活力的日子里似乎出现了某些不和谐音。从前的他周日但凡没有从哪个漂亮姑娘或小伙子的身边醒来,没有从哪双系袜带的美妙双手或是哪束插在光亮发丝上的花朵感受到款款幽香,便不算是过了一天。如今,他却明显地感觉到,那些平日里的情人们或曾经对他有意的姑娘们在冷淡自己了,这对他时常告诫马吕斯的“美惠集收藏”可是不小的影响。甚至有一次,在这位年轻先生从戏院门口出来时,当时不少人艳羡的漂亮女工伊尔玛·布瓦西勇敢地上前,不容分说地以主持正义之势给了他一巴掌,甩下一句:“这是我的女友对您负心行为的报复。”就跑了。
“呵!”古费拉克自言自语,“这些调皮的鸟儿!莫非她们觉得我真打算一去不归不成!”
他把这话说给巴阿雷,巴阿雷表示赞同,并且热烈地表示就像自己曾奉劝若李的一样:做情妇的须要做好终有一日会伤心的准备才对。然而过了一阵子,更多的姑娘对这位曾经的宠儿照样横眉怒目,扬言连一个额头上的吻也不要给他了。
在另一些时候,若李和博须埃看见他,便笑着说:“哟!未婚夫先生来了。”
“要我说,这需要节制,”弗以伊指出,“你大概是以前太忘乎所以啦,我的朋友。如今,社会要以一个新的身份来接纳你了。”
“饶了我,”古费拉克回敬,“婚姻,人类最伟大也最多余的发明,一纸奇想天开束缚自己的契约!不!让-雅克已经做了表率,我决计不踏入这坟墓。”
尽管如此,把年轻的古费拉克先生视作帝政时代的那种寻常浪子却是冤枉了他。虽然这位青年的情人数量一度颇为壮观,但我们却可以向上帝发誓,他的确是抱着诚挚的柔情去对待每一个少女和少年的。尽管这种激情在二十岁出头的年龄上消逝得过快,有三心二意之嫌,不过,谁能否认年少时代的真诚呢?在对待情人方面,他决不吝于表达爱意,无论对方是金发或棕发,巴黎女郎或外省少女,均一视同仁,给予的每段情感里也不掺杂任何祸心和背叛。青年人那种天性妩媚又潇洒的热力,化作对爱情本身一次又一次的追逐,只为了触碰那些最绝望或最疯狂的人创造出来的美梦。这样的人在塞维利亚,可能是唐璜,在圣热纳维埃夫山上,便是古费拉克。
当他再次意识到事情的紧迫性时,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父亲虽未严格嘱咐他要按期行事,却也写了信关切地询问进展。同时送来的还有另外一封信,来自古费拉克的朋友阿尔贝·德·莫尔塞夫。他们在大学时代有些交情,天性中共同的豪爽快活很快便令两人建立了友谊,后来,阿尔贝便离开巴黎去了意大利。这封信构成了当天最后也是最直接的一项打击:阿尔贝在信中毫不留情地嘲笑了古费拉克未来的婚姻生活。
年轻的德·莫尔塞夫先生幸灾乐祸地表示,欧仁妮·唐格拉尔可能是天底下最不适合他的女子。他心里清楚,他们两人在对女性的喜好上相当一致,都偏爱温柔多情的性格与甜美的风度——简而言之,就是像阿尔贝那位伟大母亲一般的姑娘。不幸的是,唐格拉尔小姐正好是这类型的反面。她端庄又冷峻,头脑聪慧却毫不留情,而且习惯性拒人千里,比起谈情说爱来显然更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几年前就抱着恶作剧心理想把欧仁妮介绍给自己的朋友弗朗茨,但未获成功,不想这桩美事最后竟落到了古费拉克头上。把他的好运气大大取笑了一番后,阿尔贝在信中总结:命运是公平的。一位结合了密涅瓦与狄安娜于一身的小姐,足够惩罚他这些年的风流浪荡了。
当古费拉克读完信,他正和公白飞、安灼拉一起旁听民主党代表关于结社权的诉讼案现场。台上的工人代表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说后,安灼拉仍在聚精会神地思考,公白飞偏过头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两个人对视一眼,古费拉克表示举手投降,做了个鬼脸把信纸扔给公白飞,心想阿尔贝不知道,他已经确实地领教过狄安娜的厉害了:他们身边就有一个。
“你这话不对,朋友,”公白飞读完,仿佛听到了他内心的腹诽般回答,“性格和美德是有区别的,我看不出白杨般的姑娘比水仙般的姑娘有什么落人下风的地方。我听弗以伊说,在这件事上,你好像并不热衷?”
“我本以为这件事是父亲的一时兴起,过几日就会忘掉——像他对待自己的那堆情人一样,没想到他是来真的,”古费拉克吹了声口哨,“如今我总算明白了咱们的领袖保持独身的好处。”
“不要拿安灼拉当榜样,这方面我们会教育他的,”公白飞笑着说,“即使是他,也懂得公民有结成家庭的权利甚至义务。爱情未必会折损人的勇气,正相反,它能造就英雄气概。学会拥有美德并享受幸福,和高尚的事业并不冲突。只是你要当心,切勿由于一时意气而辜负了别人……或者辜负自己。”
正在他们讨论着这个永恒的议题走下法院台阶的时候,一个身穿英国式套装的年轻人恰好路过这里,抬了抬帽檐向他们打招呼:
“日安,德·古费拉克先生。”
三个青年同时抬起头来寻找这声音的来源,安灼拉在他的手臂上按了一下,指了指前方一个不起眼的身影,那人马上就挤进如流的人群中,不见了踪影。
“我们以前没见过这个人。”安灼拉说。
“倘若他认识我,就不会叫那个姓了,”古费拉克也凝视着前方,“这人会是谁呢?”
“不像是探子。但无论如何,小心为上。”公白飞说。
他们彼此点一点头,离开了。
当天晚上,唐格拉尔府邸欧仁妮小姐的闺房里,发生了这样一番对话。
欧仁妮刚刚露面,她忠诚的女友路易丝·德·阿尔米依小姐便迫不及待地迎上前来,一双眼睛流露出好奇的意味,这位年轻的声乐教师早已在此等候多时,只待她回来汇报消息。
“哎,欧仁妮,”路易丝喊道,“你总算回来了,快坐下来告诉我,你怎么出去的?你去了哪儿打探消息?那位先生什么样儿?”
“你可真性急,”欧仁妮掩上门,轻盈地闪进卧房,“首先,第一个问题,再容易没有了:既然父亲不允许我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外出,我就想办法让他看不见:我从窗户爬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