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章三十七(2 / 2)
“是他……”
女子微微偏头,云髻有些凌乱,未戴任何珠饰,却将她衬得仿若清水芙蓉。即便身着厚重的华服,她的举手投足间却仍带着风情万种的韵味。
沈知寒怔怔地看着她缓步走来,缥色玉足未着鞋履,在细软草叶与层叠的裙摆间若隐若现。黄金锁链束缚着她的四肢,可她的行动竟丝毫未受其影响,只是发出一声声有规律的脆响。
“是他要你们……来看本宫的吗?”女子面上绽出一抹极为凄艳的笑意,却不待二人回答,又唱起那首歌的最后一句来。
“待得团圆是几时……”
“待得团圆……是几时?”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重复地哼唱着这一句,像是在问曲中那个“君”,又好似是在问自己。
夜风将女子颊边散乱的长发扬起,沈知寒便看着她抬起手将碎发掖至耳后,金锁链与宫装长袖随着她的动作滑至臂弯,便露出一截好似凝了霜雪的皓腕。
——红丝绳在那截手腕上缠了数圈,一枚花纹镂空的金铃赫然悬于其上,随着女子的动作响起声声清音来。
女子越走越近,神色却愈发迷茫痴狂,沈知寒看着她逐渐猩红的双眸,下意识抓住了君无心的手臂。
若是几千年后,师尊君无心会立即意识到这是沈知寒心中紧张时无意识做出的小动作,只是想随手抓点什么,而非是在寻求庇护。
可此刻的君无心却是略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不着痕迹地向前半步,将沈知寒虚虚挡在了自己身后。
他们皆能看出,随着女子瞳色的变化,丝丝缕缕的魔气正在随着她的步伐渐渐从她身上缭绕而起。
而随着三人间距离的拉近,无论是沈知寒还是君无心,却都感受到了体内凝滞已久的灵力竟开始缓慢流动起来!
——女子周身,似乎有着一种奇异的能量场,能够屏蔽皇宫中对修者力量的绝对压制。
“他不来看我……”
女子望向二人,却是在有些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他怎么能不来看我?”
“你!”她葱根似的玉指直指君无心的鼻尖,大声斥责,“是不是你!和那个女人一起,不让他来的?!”
被指的人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蹙,便见前者指尖一转,又对向沈知寒,嘶声道:“那一定是你!!!若不是你们,本宫何至于此!!!”
她双手捧住自己的头,痛苦道:“轩郎……你怎么能不信我,怎么能不信我?!我虽是魔女,可我何时害过你半分啊!!!”
“师……漱月道友……”沈知寒扯了扯君无心的道袍衣袖,“她莫非就是……”
后面的话没有出口,君无心却已然领会了他的意思,轻轻点了点头:“不错。”
——就在她身上出现魔气的瞬间,君无心立即断定了先前所见滔天魔气的来源。
然而二人目光的焦点却开始呜咽着低声啜泣了起来,沈知寒别开视线,不敢看那张与谢长留一模一样的脸。
小太子已经够颠覆他对谢长留的认知了……如今再叫他去看那张脸梨花带雨的模样,他以后还怎么面对谢长留???
“这位姑娘。”
他正独自一人凌乱着,不成想君无心却在此时开了口,嗓音平静,清清浅浅道:“若你口中的轩郎是当今皇帝陛下的话,在下倒是可以告知你他如今是什么情况。”
女子的呜咽声骤停,一双眸子却从手指之间落到了君无心身上,阴恻恻道:“是那个女人让你来的?她害我还不够么?又把我的轩郎怎么样了?!”
君无心闻言,却摇了摇头,难得沉下了声音:“皇帝陛下已经快要不行了。”
“不行了……?”
区区三个字,前者却好似用尽了所有力气去解读,拼命摇起头来:“什么不行了?怎么会不行了??你骗我,你一定是在骗我!轩郎阳寿明明还应该有几十年!他会是人界最长寿的帝王,怎么会不行了??!”
她自言自语着,突然嘶吼一声,扭身便向着二人扑了过来:“是你们害的!都是你们!我要杀了你!!!”
沈知寒从未见过这般阵仗,见君无心没有丝毫反抗的意思,立即硬着头皮便要拔剑抵挡,却被对方轻轻按住了右手。
手背传来冰丝手套的触感,他有些诧异地望过去,便见君无心正对自己浅浅笑着,摇了摇头。
黄金锁链随着女子的动作骤然绷直,君无心转回头时,女子已因锁链的限制被强行困在二人面前两尺之外,再不能前进一丝一毫。
“你身为魔女,却与凡人生子,可知你身上的魔气会在你二人云雨之时进入并侵蚀对方的身体?”
君无心嗓音平静,却是在将对方不愿接受的事实一字一字掰开揉碎了一点点送到她面前,字字诛心:“若非皇帝陛下得真龙庇佑,早在你二人初次行房那晚,他便会立即被魔气侵蚀而死!如今脱了十几年,已是大幸!”
“不……你说得不对,我不信、我不信……”
女子如遭雷击,泪水扑簌簌顺着精致漂亮的面颊滑落,在她胸前衣襟上染出一小块一小块的浅色水渍。她瘫坐在地,却只一味地重复着“我不信”三个字,像是想要将刚刚听到的内容全部从脑黑之中驱逐出去一般。
沈知寒心情复杂地看着她,脑海中突然想起经楼藏书中对“魔女”这种存在的描述。
据说她们是被魔域中天地精华孕育而生,天生魔躯,对一切有灵气的东西都会造成侵蚀作用,与几千年后的风不悯很像。
这些拥有魔躯的“魔女”若是与他人生子,所诞婴儿十个里面有九个便会是天生魔胎,身体血肉中皆是娘胎里便带出来的魔气。
思及此,沈知寒眉头一蹙,虽未见过谢长留真正出手,可他为自己疗伤时所使用的确实是灵气没错啊???
魔胎对灵气会有天然的排斥,若谢长留以魔胎修行灵力的话,便意味着他要时时刻刻忍受被灵气“清洗”经脉的剧痛!
“不管你愿不愿信,漱月此来皆是为了医治人皇。”
君无心缓缓抽出腰间佩剑,轻声道:“经典有著:若要医治被‘魔女’侵蚀的人类,则需取与其有过接触之‘魔女’体内魔核,研成粉末就水服下。”
在女子的领域范围之内,君无心的剑不受禁制,终于再复灵光,沈知寒这才发觉一直被对方悬在腰间的长剑竟与自己的不同!
那长剑剑鞘与剑格皆由水晶雕成,剑身却是极为锋利的璨银寒铁,随着他的抽出,表面仿佛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而在那白霜之下、剑格下端,则以篆体刻着“卧雪”两枚小字——竟是君无心的本命剑!!!
拜入无为宗门下一百多年,沈知寒还从未见过君无心的本命剑,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寒霜缭绕,剑气凛冽,是柄不可多得的好剑啊!
女子闻言,却骤然止了哭声,她捏起衣袖将面上泪水拭净,再缓缓起身时,却已是面色平静:“所以,你们此来是为杀我,对么?”
“不错。”
君无心握剑的手紧了紧,关节也因用力而有些发白——而这些,若不知沈知寒一直观察着他,根本不会发现。
谁知前者听了,却是望了一眼皇帝寝宫的方向,面上绽起一抹柔软的笑意,仿若层层开放的芙蓉花。
沈知寒看着,骤然意识到她此时应该是神智正常了。
却见她收回视线,微微阖起了双眼,面上却无一丝抗拒之色,只有无尽安详与对即来命运的顺从:“来。”
君无心抿了抿唇,缓缓举起了手中长剑。
沈知寒自然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挣扎之色,正犹豫着要不要先将人拦下,一道熟悉的少年音便从二人身后乍响。
“住手!!!”
声音响起的刹那,君无心的剑尖立时垂向了地面。
沈知寒在声音响起的刹那回过头,便见一抹挺拔的少年身影正从宫殿高墙之上一跃而下。
谢长留仍是一袭红衣,却不似白日里那一身锦服华贵,反倒没什么多余花纹。一头黑发以一根红绳高高束起,趁着那双点星般的眸子,顾盼神飞,俊朗非常。
而此刻,谢长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君无心二人与女子之间,却是张开双臂,蹙眉道:“不能杀她!”
两张极为相似的脸真正摆到一起时,沈知寒心中对谢长留与这女子的所有猜测都得到了证实。
“太子殿下?”君无心显然未曾想过竟会在冷宫这种地方见到平日里时时众星捧月的谢长留,却还是极为和善地笑了笑,温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若是换了旁人,被君无心这般温柔对待怕是立即便会被圈粉,即便成不了迷弟迷妹也能心生无数好感,谁料谢长留却丝毫不买他的帐。
沈知寒憋着笑看着他先是翻了个快要飞到后脑勺的白眼,随即没好气道:“本太子不在这,还要等着你杀了我母妃再来么?”
……这就有些棘手了。
君无心刚刚与“魔女”那一番对话后,沈知寒大概对他国师帽子下的真实任务有所猜测了。
在城外看到滔天魔气不假,为此被二皇子引荐面圣大概也不假——只是君无心定是在面圣时发现了皇帝身上被魔气侵蚀的痕迹并且还知道解法,这才会以“在宫主寻找魔气并驱除”的名头领了国师之位,留了下来。
被魔女侵蚀的解法君无心没必要说假,也不屑于说假。
在这个仙魔两道没什么纠结的设定背景下,君无心即便发现了谢长留母亲便是魔气源头也没必要杀了她。
唯一一种可能便是如他方才说的,皇帝谢灵轩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果然,君无心摇了摇头,却是叹息一声,温和道:“太子殿下有所不知,皇帝陛下如今性命岌岌可危,不杀此女恐怕便要盛年陨落了……”
谢长留却眉头一竖,颇为不满道:“父皇性命,与本太子母妃何干?本太子说了不准杀,那就是不准杀,什么理由都不行!!!”
“……唉。”
君无心手腕一转,收剑入鞘:“太子殿下有时间的话,还是去看一眼你的父亲为好。”
说完,他却转头看了一眼沈知寒,点头示意后便飞身离去,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此时此刻,沈知寒终于感受到了君无心的不同。
他如今不过元婴,道心并不似渡劫期那般毫无波澜,方才他握剑时不经意用力的双手和抬剑时那一刹那的犹疑都是最好的证明。
他的师尊君无心,是光芒柔和,却清冷不可触及的月;而这个时期的君无心,却反而更像是照亮黑暗的灯火,温柔地驱散长夜,且近在咫尺,几乎能令人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
不知是一种从何而来的熟悉感与牵引感,只要靠近君无心,沈知寒便觉得找到了归属,好似世间再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你是……长留?”
一声含着欣喜的低呼将沈知寒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他向着母子二人的方向望去,便见女子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眼前的翩翩少年郎,美目中再度泛起了水光。
“母亲,是我,”谢长留小脸上也罕见地涌出哀戚之意来,竟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是长留不孝,不能在母亲身前侍奉!”
沈知寒见母子见面,场景格外温馨感人,却是当即转了身,走向了远处的墙角。
直到听不到二人交谈之声了,他才松了口气。
来到这个世界一百多年了,若不是今日见到母子想见这种场景,沈知寒本打算将上一世的记忆打个包裹,永远埋在心底的。
母亲去世很早,早到沈知寒只来得及记住一个模糊的影子,连面貌都不真切。沈知寒所有的待人接物处世之道,皆是父亲教的。
他幼时孤僻,不爱说话,是父亲想了个边泡澡边聊天的办法让他一点点解开心结,并令他因此坚信与人泡澡聊天可以增进感情的。
再后来父亲也去世了,他便这般孑然一人,直到穿进了这本书里。
直到如今,沈知寒耳边还犹在徘徊着父亲临终前那句“做个温柔的人”。不管从前还是以后,这句话都是他拼命靠近与追求的人生信条。
沈知寒甩甩头,一股极轻的力道便扯了扯他的衣角。
下意识低头,便见谢长留正盯着自己,那双顾盼神飞的星眸四周印着浅淡的红色,好似刚刚哭过一般。
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谢长留终于别开头,臭着脸开口道:“看什么看?回去了!”
沈知寒终于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在对方两把刀子一般射过来的视线中连连告罪,随即弯腰将少年抱入怀中,腾空而起。
前前后后算一下的话,六个男主化体沈知寒已经抱在怀里三个了。
墨宁亲密孺慕,风悯之冷淡寂寞,谢长留骄矜纯粹。
如果再算算他接触过的另外三个——君无心温和潇洒,陆止澜认真耿直,方弃羽翩翩君子。
沈知寒与慕逸尘从未谋面,对他一丝一毫都不了解。即便是当年疯狂卖安利的室友,也对这名真正的主角提及甚少。
他不知道这六个化体与慕逸尘有何共同点,甚至若不是作为一个知情者,沈知寒是断断不会将他们六人联系到一起去的。
——可这就是个荒谬的故事。
一场意外,便将一位天之骄子活生生撕裂成六部分,又因为不同环境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六个人格,何其可笑。
沈知寒抱着自飞身而起便一直将小脸埋在自己颈间的少年,总觉得自己今夜心思过重,想得实在太多了。
若这六人不死,慕逸尘不恢复,谁来拯救即将被虚空之魔侵入毁灭的世界?
“……清昀。”
谢长留的声音闷闷的,说话时喷吐的热气令沈知寒颈侧略微有些痒:“我的母妃,其实是个魔,对吗?”
沈知寒一怔,突然意识到少年好像有些不同了。这丝变化最直接便反映在他的自称上,不是“本太子”而是“我。”
他想了想,随即试探开口:“人有恶人,魔自然有好魔,太子殿下不必忧心。”
谢长留又蹭了蹭他的颈窝:“……其实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沈知寒手臂紧了紧,却觉得少年的身子温热,像是一团火。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少年这个陈述句,告诉他“你听得没错,想救你父亲就要用你母亲的命来换”?
——这未免太过残忍。
好在谢长留也没存着让他作何解释的想法,只是搂住沈知寒的双臂紧了紧,随即低声道:“你……今天能不能陪我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