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章三十七(1 / 2)
br /> “怪物!”
“傻子!”
“打他, 打他!”
“哈哈哈哈你们看他,被打都不知道吱声!!”
黄昏时分,泥瓦土墙之间, 传出刻意压低的儿童嬉笑。
茅草房檐下隐约响起肢体碰撞声, 竟是数名约莫十三四岁的孩子围成一团, 正在合体踢打着什么。
在向前些, 便能看出在孩童们拳打脚踢下蜷成一团的,竟也是一名少年。
这孩子身量不算矮,却瘦削的吓人, 衣着破旧, 浑身上下皆是被长期欺凌留下的淤伤。尽管被殴打,他却愣是一声不吭, 连动都不会动似的。
而那些施暴的孩童们却好似对他的反应早已习惯,一通拳打脚踢后, 便一哄而散,各回各家了。
待嬉笑与脚步声消失,一直一动不动的少年才终于放下护住头部的双手,露出了满是泥污的小脸与极为漂亮的金眸。
他极为缓慢地从地上爬起, 面色却格外平静, 眼底也无波无澜, 似乎对自己一身伤痕毫无觉察似的,可踉跄虚浮的步伐却实实在在地出卖了他的伤势。
少年扶着墙又走了两步, 随即“扑通”一声倒伏在地, 昏死过去。
朦胧中, 似乎身躯被什么人抱了起来,放在了一处冰冷坚硬的所在。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是在梦中,却挣脱不出,意识再度坠了下去。
眼前似乎有着火光跳跃,双肩便不知被什么人握住了,拼命摇个不停,耳边也传来凄厉的呼喊:“悯之!醒醒!!快醒醒!!!”
那是个妇人的声音,满是焦急与被烟熏火燎后的沙哑,却很熟悉。
风悯之立即睁开双眼,便见一名满脸泪水与灼痕的女子正拼命将意识迷蒙的他从床上向下拽:“快走!快逃出去!!!”
直到被她扯下床,风悯之才发现女子的双腿竟是被倒塌的横梁压在了地上,根本动弹不得。他抿着唇,转身就要去将横梁抱起来,却被女子一扯,随即拼命向屋外推去!
少年生得瘦弱,根本抵抗不了女子几乎用出吃奶力气这一搡。茅草屋本就不大,风悯之踉跄几步便跌了出去,浑身是伤的身体与地面接触的瞬间,他终于疼得微微蹙了蹙眉。
房屋倒塌的轰鸣声便在他摔到地上的瞬间响起,风悯之艰难回头,便见自己刚刚脱离的茅草屋竟已轰然倒塌,被火海吞噬殆尽。
少年瘦弱的身影被漫天大火拉得极长,十余年中从未出现过任何情绪的暗金眼底终于划过一丝幽光。
盛夏的夜晚格外短暂。
天光乍亮之时,已然离开火海在小巷中漠然行走着的少年却被不远处飘来的窃窃私语声吸引了注意力。
“怎么办?这次好像闯祸了!我听说昨夜茅草棚的火几乎烧红了天!”
“可别人要是知道火是我们放的怎么办?”
“怕什么?!那傻子和傻子妈不是都被烧死了吗?再说了,整个村子也没人待见他们!”
“就是就是,只要我们不说,谁能知道?”
远远望去,竟是平日里经常对风悯之拳打脚踢的村中少年。
他们当中有人面色发白,有人梗着脖子,七嘴八舌地互相安慰一通后,终于再度分道扬镳。
梦境实在太过真实,包括风悯之死水般沉寂了十余年的心湖中骤然掀起的怒涛。
眼前景物瞬间变化,又是火光在眼前跳跃而起。
风悯之默默望着将整个村子笼罩的大火,用手中蜡烛点燃面前最后一堆干草,随即将手中火源向院中一扔。
所有房屋都被少年趁着主人熟睡时上了锁,风悯之听着人们在房屋中发出的哭喊求救声,只觉得好像与他们对自己和母亲日日拳脚相向时发出的喊打叫骂声听起来也没什么区别。
——都是一样的难听。
“咔嚓!”
落锁之声从虚无之中响起,风悯之下意识觉得这不该是梦境里应该出现的声音。
瑰丽空洞的金眸终于真真切切地睁开,倒映出真实世界之中的景象。
眼前是大约是一处山洞,顶部是盘根错节的暗绿色树根,并不是入睡前所见的房顶。
而对于自己被人以“大”字形锁在一处陌生的冰冷石床之上这件事,似乎没有在少年心中掀起一丝波澜。
他平静地看着一名蓄着长须的中年男子围着自己转了一圈后,突然转头向着后方道:“你们看,这小子果然怪怪的。”
这个男人他记得,是那天在山门处见过的,大家都叫他宫主。
“宫主,你确定这样真的行?”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带着浅淡的犹豫,“若那仙君回来找不到这孩子,要怎么办?”
风不悯的眼珠动了动——这个声音他也记得,是那天被神仙救下时那个话很多的人。
“戴凡啊,我说你这畏手畏脚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无极子摇摇头,手却向另一个方向一指,“老三,你跟他说说,都看到什么了?”
另一道声音应声而起:“那仙君才走,我就一直远远跟着他,他当日就进了皇宫,到现在都没出来。”
无极子又出声了:“听见么?皇宫那种地方,怎么可能想出来就出来的?我们根本不用怕!”
那被唤作戴凡的老者又道:“可万一……”
“有什么万一!”无极子不耐道,“再不动手,纯阳丹练好,可没你的份!”
风悯之静静听着几人你来我往地商量着一些自己听不懂的事情,头微微偏转,便见那长须男人转过身来,手中却握了一把匕首。
他脸上的神色与神仙在时很不一样,给人一种冰冷、恶心的感觉。
少年就这样默默看着手臂上的衣物被掀起,然后匕首落下,切入了手腕部位的皮肤。
匕首的凉意令他的皮肤无意识地泛起一层颤栗,一阵细密绵长的痛感从腕部传入大脑,风悯之眼珠微动,便见细长的红色水流从自己手腕之中流下,一滴滴落在一枚白色罐子中。
夜风将道人的玄衣白发扬起,温和眉眼间皆是澄净清明的笑意,可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却极幽深,似乎能洞察一切。
沈知寒心情复杂地看着虽收了剑,右手却依然搭在剑柄之上的君无心,只觉得脑仁生疼。
他想了想,才缓慢道:“实不相瞒,在下是一名散修,月前曾得高人指点,得知皇城之中有魔气,这才前来查看。”
“哦?”君无心笑着挑眉,“莫非那高人曾言魔气是从国师殿出去的,因此阁下才要来做这梁上君子?”
“不不不不不,”沈知寒暗自擦了把汗,忙解释道,“在下前来叨扰,是因为听闻国师入宫也是为了那魔气,所以想来结识一番,看能否与您合作,一同探查一番……”
君无心闻言,却不说话了,一双沉静的眼眸牢牢锁定着沈知寒的一举一动,似乎是在判断他的话中有几分真假。
沈知寒有些忐忑地望着他,却发现几千年后的君无心比起从前还是有变化的。
若说他印象中的师尊懒散逍遥,像是缥缈的风,那此刻的君无心便更像是一把敛锋于鞘的剑。
他就那样立在那里,明明眉眼柔和,笑得温润无害,可就是令人觉得仿佛下一刻便会被他绵密的剑气割成四分五裂。
他在看君无心,对方也在细细端详他。
深更半夜前来,还躲在房梁上,怎么看怎么可疑。
可对方的眸光清澈见底,眸光清正,实在没有任何邪气。眉心那抹莲花状火纹衬得他皮肤格外白皙,尽管身着常服,却还是给了君无心一种同道中人的感觉,清肃雅正,身不染尘。
最重要的是,不知为何,在见到对方的瞬间,君无心竟觉得有一种感应从血脉中油然而生。说不清,道不明,却无端令他觉得自己与眼前这人联系极为密切,仿佛出自同源。
这种血脉之间的牵系令他无端感到格外安心,下意识便觉得对方是可以信任之人。
“既同行,便不要以国师相称了。”
见沈知寒眸光瞬时亮起来,君无心终于将手从腰侧剑柄之上移开,表示自己已经完完全全卸下了防备,随即轻笑道:“在下俗名君无心,道号漱月,不知如何称呼道友?”
没想到对方竟如此爽快便接受了自己的话,沈知寒心中一喜,立即道:“在下沈知寒,道号清昀!”
“原来是清昀道友,”君无心点点头,“在下此时出现,也是想要借着夜色继续查看皇宫之中的异常,既然清昀道友也来了,不如你我同行一遭?”
沈知寒立即点头应道:“正合我意!”
目标暂时达成一致,二人便也不再过多寒暄,立即一前一后,跃上了宫殿房檐。
“数月来在下一直在皇城之中四处查探,”君无心边走边解释道,“如今只剩皇城西北角的几处宫苑还未曾探查了。”
沈知寒闻言,心中却有些奇怪:“漱月道友难道不是因为感应到魔气才入宫的么?为何还要寻找,不直接前去?”
他问得有理有据,谁知君无心却苦笑一声,叹道:“这便是问题所在了——在下明明在城外感应到滔天魔气,谁知入宫后竟再无法探查到一丝魔踪,就连魔气肆虐的痕迹都没有发现,当真惭愧。”
二人交谈间,便已飞快接近皇城西北角的殿宇。
经君无心这么一说,沈知寒心中也开始对着收放毫无痕迹的魔气来源有些好奇起来。
在《护世录》的世界中,仙魔之间实在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反而能用“勉强和谐”四个字来形容。
尽管前世看过不少仙魔势不两立、见面必见血这种戏码,可沈知寒却并未受其影响,也没有找到源头后便将之正法的准备。
——天道之下,仙魔皆为蝼蚁,更何况这个世界之外,还隐藏着无数虎视眈眈的外敌。
可这并不影响沈知寒好奇一下,拥有君无心口中那般滔天魔气之人,在这不论哪个修士来都要夹着尾巴做人的皇宫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而这件事情究竟有多重要,才会令这名魔修连皇宫禁制都冲破呢?
在谢长留给的地图中,曾明明白白地写着皇城西北角宫苑乃是冷宫所在,非但没多少守卫,因着如今在位这位皇帝后宫佳丽实在稀少的原因连关押妃嫔都没有几个。
如此一想,若有真魔修藏匿于皇宫之中,这里确实更容易掩人耳目些。
正想着,沈知寒却忽然一怔。
他骤然发觉耳边因飞掠而产生的风声没了,连衣袂飞舞的烈烈声都消失不见,整个世界倏然安静下来。
正当他心中为此感到惊讶之时,一声清脆的铃响却骤然响起。
这铃声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到沈知寒眼前几乎立即浮现出发出这样声音的金铃究竟是何模样、铃响后每每便会出现的那个人、以及那个人每次都会做上一两件的荒唐事。
潮水般卷来的记忆几乎当即便令沈知寒脚底一滑,整个人便要从房檐上摔下去,好在君无心观察细致,立即伸手抓住他的手臂一拉,将他身形再度拉回了正途。
可二人的脚步却也因此停了下来。
沈知寒下意识想要向对方道谢,却不知从何处飘出了轻柔歌声,被夜风裹挟着送入二人耳畔,将他未及出口的言语全数堵了回去。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
歌声来自一名女子,她的嗓音极为柔软,却含着愁绪。这袅袅之音几乎绕遍了所有高高耸立的屋檐,缠绵缱绻地飘来,直牵得人心神也随着歌声起伏,几欲落泪。
“只有相随无别离……”
沈知寒登时一阵恍惚。
白日初见谢长留起便一直隐隐约约从心中冒出的疑惑小芽此刻终于破图而出,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少年行动时身上没有任何铃音,自然也就是并未得到那枚日后会被他时时系在腕上的金铃。
难道说,这宫苑之中歌唱的女子与他有着什么关系???
“清昀道友?你无恙否???”
耳畔传来君无心略含着担忧的嗓音,沈知寒感觉到那只一直抓着他小臂的手突然紧了紧,掌心温热便透过天丝锦衣柔软轻薄的布料印上皮肤,立即将他的神思唤回。
“无碍,”他下意识便朝着对方柔柔笑了,低声道,“我们继续找。”
君无心这才松了手,二人再度动身,向着歌声传出的方向飞身而去。
地图说的不错,冷宫之中果然人烟稀少,几乎连巡逻的侍卫都不见一个。
二人轻手轻脚地落入一处院中,便见一名华服女子孤零零坐在一株盛放的海棠花树下,粉白花瓣洋洋洒洒地落在她月白色的裙裾与乌黑的云鬓之上,变成了天然的点缀。
她一边断断续续地哼着那首歌,一边伸出手,素白柔夷偶尔接下几片正巧落入掌心的海棠花,便小心翼翼地收到自己的裙摆之上,循环往复。
沈知寒凝神望去,她面前的布料上已然被花瓣堆起了一座小山。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二人安静看着,便见女子唱着唱着,声音却开始呜咽起来,曲不成调,却还是坚持唱完最后一句,随即微微偏头,看了过来。
借着月光看清对方面貌之时,沈知寒心跳顿时漏了一拍,立时后退两步,险些踩了被他落后半步的君无心的脚。
后者也吓了一跳,虽然有些诧异,却还是及时伸手扶住了他的腰,温声询问道:“清昀道友,你这是……?”
沈知寒却摇了摇头,喉咙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月华倾泻,映出女子未施粉黛的眉眼。
精致飞扬的线条无声诉说着她本该是何种风华绝代,尤其是偏头睨过来那一眼,美目盼兮,带着与沈知寒记忆中如出一辙的骄矜清贵。
——这名女子,竟与几千年后的谢长留生得一模一样!!!
大概是许久没有见过外人了,女子在发现两人的那一刻竟扶着海棠树缓缓起了身。
不知堆了多久才被堆成一座小山丘的海棠花瓣无声飘落,夹杂在随着她的动作波动起来的繁复裙裾之间,好似树下栖息的矜贵神鸟终于舒展羽翼,抖落一身花雨,即将振翅翩飞。
二人却下意识齐齐后退了一步。
只因就在女子站起身的瞬间,叮叮当当的脆响从她身上响起。而响声来源却非环佩叮当,而是儿臂粗细的黄金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