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烟火夜(1 / 2)
那年的七月真是个热闹的七月啊。学校考出了近二十年最好的成绩,两个去了南京最好的学校,十多个上了本市最好的学校,上高中的比率跻身市前列。两位校长拍桌子笑啊,多么爽朗豪放的笑声,眼泪都快笑出来了。老师们忙着参加各种谢师宴,一家一家的酒桌上,他们干了一杯又一杯。一句又一句豪言壮语描述着一幅又一幅美丽蓝图,在一片又一片清脆的碰杯声中展开。戏班子忙得停不下来,大卡车装着一车一车家当和未及卸妆的戏子赶到一处又一处,到处都是搬着长凳赶戏的人,大喇叭把“谁料皇榜中状元”一浪又一浪地播向远方,白天黑夜,蝉鸣蛙叫被盖得严严的。
只有二更将尽,当最后一波烟花在锣鼓声中升天,看完戏的人或夹个凳子或夹个早已困得不省人事的小孩陆陆续续回到家,吃醉酒的人迎来扶他的人,在安抚声和咒骂声中慢慢停止胡言乱语的时候,褪尽了热气和亢奋的小村们才安静下来。但它们睡不着,一扇扇窗户后面亮着或明或暗的灯,有忙够了的主人在收拾杯盘狼藉的酒席,有累惨了的戏子脱衣服卸妆清嗓子,有骂够了的妇人给那醉傻了的男人揩脸洗脚,有头枕着头的夫妻说着戏,做着他日自家小孩考上好学校也要请了这班戏子唱个三天三夜的梦,还有那个每每有了戏班必扭着短身子踩个小三轮来卖冷饮、零嘴的罗锅奶奶,她一个人盘坐在床上,掏出一包的钢镚子、纸票子,叮叮当当地数钱呢,边数边合计——明天称个半斤肉!
便是在这样的时节,一个晚上,周泽又见到了夏夏,那大约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天轮到了桥南一村子里的人家唱戏。他家的儿子考上了大学。傍晚六点多的时候,空气中窸窸窣窣的,蠢蠢欲动。渐渐地,人们陆陆续续吃好饭,动静大了起来。慢慢,路上涌出越来越多的人,伛偻提携,前呼后应,他们早早出门是为了去戏台下占最好的位置。周泽提个长板凳,和他的爷爷奶奶一起裹在往来不绝的人流中。到戏台时,前面已经摆了好几排板凳了,有几个老奶奶看到他们,像与周泽的奶奶十分相熟似的,热情地招呼他们过去。爷爷奶奶迫不及待地穿越人群过去,周泽忙忙抱上板凳跟随,待他跟到他们身边时,只见爷爷奶奶已和那几个老人互相抚着背、握着手,热泪盈眶地冷暖寒暄起来。
这一幕在七月间是很平常的。一场场戏把桥南桥北桥东桥西的人往一处聚。人们赶戏,是赶戏台上的戏,也是赶命运安排的那场戏。戏台上的戏开始前,戏台下的戏已经上演好几场了。
主角多是老人,有几月未见的,有年把未见的,相互之间或许并不甚相熟,只是早年认识而已,他们在人群中互相认出来之后,便赶忙携了凳子聚到一起。靠近后,乍见皱颜苍苍、白发丛生,惊叹岁月无情、人生一场大梦。谈及旧识,有的已做了矮土堆下的鬼,有的躺在一张小床上,熬着命,有的卧在家里,不能出门已是多日。话语寥寥,泪已潸潸,自是沉默,沉默中怀想起去年此时戏台下一起看戏的人,不知明年此时又会有几人零落。周围各家带来的小孩早已自来熟,他们笑着闹着叫着,跑来跑去,把灯光和星影弄得摇摇晃晃。那点怀想在他们的快乐中显得那么无可奈何。
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必是一个长相精干的老奶奶,她捏住鼻子一擤,顺势把手上清水样的粘液往鞋帮或凳腿上一揩,朗声说道:“大家都要各自保重啊!”于是,在互嘱“珍重”的氛围中,他们像刻意避开刚才的人事似的,热热闹闹地聊起了别的。
当年的周泽还不能懂得这一幕。他只是在气氛恰当的时候和爷爷奶奶提出,他想去桥头走走,后面他或者就直接回家了,或者还会过来。爷爷奶奶自然是答应了,他们和他心里都清楚,像他这么大的孩子是不愿意看戏的,他不过是帮他们搬凳子,把他们送过来,顺便出来走走。爱看戏的大都是老人。中年人有时会很忙,像周泽的父母,他们忙着操办过几天自己家的家宴、联络戏班子,这个七月的戏没看几场。而有的中年人觉得看电视更有意思。即使是咋咋呼呼一场戏不落地赶下来的小小孩,他们赶的也不是戏,大约是那个罗锅奶奶小三轮车上的各种零嘴和结交新伙伴一起看古代才子佳人落入今世凡尘的新鲜感。
周泽从戏台下的人群中脱身出来,往小桥那边走。来时的路上,他看到小桥上站着一些纳凉的人。
夜色渐渐垂下来,小桥上人影攒动,远远的,不很分明。周泽到了小桥,占了桥当中一个位置,伏在栏杆上看风景、想心事。戏台那边的嘈杂声裹挟在近处人们的说话声、咳嗽声、欢笑声、拍打蒲扇声中,一漾一漾地荡过来。数声清亮的蛙鸣乘势而上,超越众声,交织起伏,把一切人籁变成了它的背景音,清妙可怜。肥皂味、烟草味、水藻腥味、树叶藤蔓味、船上女人洗发水味还有白天大太阳的余味混杂在一起,熏蒸入鼻,这是人间的七月天。低头,黑黑的河水里,星光云影摇摇荡荡,风吹桥动,像桥载着人,行驶在星云璀璨的银河里。抬头望去,只见两岸萤火虫群聚生花,依树而舞,不时低飞到小河上,与星光嬉戏,萤火飘悠,欲敛而流,流成了一条护人远去的光的长河。
此情此景,如梦如幻,实非人间。他的灵魂浮了起来,三三两两的心事从他的灵魂中飘然而出,为那星光萤火托起,晃晃悠悠,到了远方。
忽然,一个青衣白裙的女孩出现,像把他的灵魂抓住了似的,他一下子落到了地上。只见她出现在星夜最亮处,萤火、星光和船上人家的渔灯映照着她雀跃而来的快活身影,那身影姿态,他再熟悉不过了。她的身边伴着个着粉色连衣裙的姑娘,也是蹦蹦跳跳的,十分开心。
青衣白裙的女孩便是夏夏。
以后的年月里,即使滚滚的风尘把夏夏变成了一个粗壮的妇人,苍老不堪,她出现在周泽的梦里总还是十四岁那年的夏夜,青衣白裙的快活模样。
只见她们在泊了船的岸边停了下来,然后两个女孩手拉手地,各自提起裙角下了岸坡,走上货船和岸之间搭起的小木桥,萤火虫被她们惊扰,四散而飞。夏夏在木桥上蹲下,带月连星地舀起一捧水往自己脸上扑,另一个女孩子笑呵呵地在木桥上轻轻蹦跶,故意逗得夏夏重心不稳,夏夏把手上的水珠甩到她脸上,两个人,一个躲闪着逃跑,一个赶忙又掬起一捧水在后面追赶,都是笑声朗朗的。
她们跑到黑暗中,只一晃眼的工夫就不见了。周泽正失神落寞地四下顾盼,却感到后背被轻轻拍了一下。回头,夏夏仰着张明媚的笑脸望着他。
“嗨,周泽。”
“嗨,你也在啊。”他们似乎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站在一起,要不他怎么会突然觉得夏夏并不怎么高,只到他肩膀的样子。这是他第二次见夏夏披散着长发,第一次是小时候她落水的那天。此刻,她身上散发着浓浓的洗发水的香味,她右耳耳后别了一只发夹,举动之间,上面的装饰明灭闪烁。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心跳骤然加速,他望向远方,等她发问。
她思索了一阵,问道:“你为什么觉得王小波的小说很深情啊?我是说,其实看王小波是会被别人笑话的,特别是女生,会被女生笑话的。可能你们男生还好一点。身边很少有人会用‘深情’来评价他。”
“我也不怎么说得清。或许,或许是因为我先看了他的杂文,所以很有好感,”周泽在脑海中把他的小说快速回顾了一番,“其实他小说本身就挺好的。里面的主人公都很特立独行,但又都很可怜。他们像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就像作者自己说的,我忘记是在哪篇里说的了——‘亡命之徒’。我就是这种感觉。但是他们其实都很热爱这个世界,或者说热爱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即使那个时代很荒唐,就像……就像个亡命的时代,与其说他们热爱那个时代,不如说他们热爱生命。他们都太珍爱自己的生命了。你看王小波的题目就知道了,《黄金时代》、《似水流年》、《青铜时代》,我一开始很不明白为什么要叫《黄金时代》,后来再看了其他几篇,就懂了,我觉得自己是懂了一些。所有小说中写的,都是王小波自己的青春。再不堪,再饱受凌辱,也是他自己的宝贵的年华。
“你有没有觉得,其实他的小说都有一个固定的模式,当然我没有看全,但我看的几篇都有《绿毛水怪》的影子,里面的男女主角都是不被人理解的,里面的女主角都很离经叛道,我猜,那是王小波理想中的女生的样子。那些人物的悲哀和无奈,可能都是王小波自己的吧。”
他发现她看着他——鼓励他说下去的眼神。
“我想,我懂你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毕竟他书里面有一些……一些描写很‘露骨’,”他努力把话说得委婉一些,“确实会有人觉得看这样的书不正经,不光女生。我总觉得它与那些真正色的书不一样。它用一种很诙谐的方式写性……”
“性”这个字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不妥当。在女生面前说这样的字,大约会是十分的冒犯吧。特别是夏夏这样的女生。他闭了嘴,把“性”的尾音缓缓咽下。
“你继续呀,怎么不说了?”她一脸认真的望着他,眼神里一股迷惑,显然她并没有觉出什么不妥。
“好几次,我看他小说的时候,想起周星驰的电影。他们很像,通过夸张的处理,把悲剧变成了喜剧。其实还是出悲剧。越是深情,才越是表现得不正经吧。是不是?我不知道我这样想对不对。
“反正,它和那些色情的书不一样,它不是在一本正经地写性,吊人胃口,它写得不正经,所以正经。那种书,我不是没读过,它们的语言一般都……”
夏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周泽意识到自己把话说过了,正兀自不好意思呢,夏夏笑吟吟地解释道:“你真好玩,谢谢你和我讲这么多,我能懂你的意思。你真让我想不到,我不是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能理解的,我是没想到,平时上课没见你回答过几次问题,心里原来这么多想法呢。感觉你不像看起来的那么幼稚。”
“是嘛?说不定我骨子里也是很深情的呢,‘幼稚’只是我的‘写作手法’。”周泽开玩笑说道。
此时,星光萤火和水光映照在她柔和的面庞上,也透过她薄薄的衣衫浸入了她小小的女性的身体。他的目光落在她脖颈下方的线条上,那曲线是情欲的。周泽只觉十分不好意思,连忙转过身,把绯红的脸一下投到水面的凉风里。
夏夏与他并排站到桥栏边,一齐望向水面。迎接他们的是一段沉默的时光。
“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吧?”
“什么?”
无数想获得答案的问题都在张口的瞬间被周泽咽下了,他只是问道:“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讲话是因为一句诗,‘岩上无心云相逐’,你为什么喜欢这句啊?”
“举重若轻。和刚才我问你的问题其实答案是一样的。王小波不也是这样嘛,他的小说也是举重若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