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2)
挂掉电话,姜由没有第一时间出发,他呆坐在客厅沙发上近半个小时,待时针即将指向九点才起身,没有带任何换洗物品,或许是没有想到,又或许是在他潜意识里就觉得自己不会在那儿久留。
他快有四年时间没有见过姜成岩。
阿姨习惯称呼姜成岩为姜先生,她是姜家的老人,比她年逾古稀的主人年轻十岁,自五年前姜成岩被诊断为老年痴呆,搬到乡下老宅静养,身边带的只有她和一个老管家。
姜成岩年轻时忙于打拼事业,身体强健,没想到后来公司权力一撒手,各种病似蛰伏已久,一下子全冒上来,人痴了,也倒了。好在他拼搏一辈子,给谁都能安顿妥当,即使自己什麽都再记不得算不清,也能叫这堆姓姜的老少舒舒坦坦地再活上十辈子。除了姜由。
姜由是老来子。都说老来子大多受宠,姜由就是泡在蜜罐子里,在所有人紧张期盼的目光下养大的。但是,围在蜜罐子周围的人中,不包括姜成岩。
姜成岩宠爱儿子是真,却从不是无条件无底线,他与其说是父亲,倒不如说是披着血缘皮囊的严苛上司。姜家只有他会动手打骂姜由,小时候姜由只要流露出半点对教训的不甘心,姜成岩便会罚他进宗祠思过,更严重者,甚至不供吃喝休憩,直到姜由在宗祠漆黑阴冷的角落里跪昏过去,阿姨凄声求情才救了小先生的命。
就这样,一方蜜糖一方棍棒,姜由长大了,他始终记得宗祠阴冷的穿堂风,并因此记恨姜成岩。
这个自称父亲的男人剥夺了他太多东西。
车子上高速,姜由拨通虞伽号码,手机屏幕在副驾驶座上闪灭两回,最终转暗,没人接。
这是第三个了,还是没有打通。
姜由摸了摸脖子,喉头有股强烈的异物感,他想咳嗽不能,吞咽也不能,只能硬忍着不适,后脑仿佛有针扎,带着瞳孔都紧缩两下。他单手脱方向盘,按了按后脑疼痛处,一瞬间的麻痹感叫他全身一抖,再看前方,吓出一身冷汗。
前方路段发生一起追尾,五辆车犹如连体婴儿似的挤在一块儿,周边路灯车灯乱打,交警指挥着无关车辆慢行通过。姜由适才分心也险些追尾,不敢再摸隐约刺痛的后脑,把车开得越发小心。
即将驶过事故点,他侧头看见一对母子相拥着坐在路口,男孩儿紧搂母亲的脖子,一双眼睛迷惘又胆怯地看着大人们处理烂摊子。他大约是害怕的,一听见一个陌生男人提高声调,吓得立刻把头埋进母亲怀里。
车子驶过驶远,他连男孩儿的完整面容都没有看清。
近十一点的时候,姜由拨了第四个电话,结果仍是无法接通。
到这会儿,姜由也说不上是焦虑还是疲倦,他只是闭了闭眼,以期缓解眼睛的酸胀。
姜由成年第二天就找姜成岩摊牌的事,很快传遍整个圈子,尤其是姜由紧接着被软禁,姜成岩着手安排转学及出国事宜,速度之快,手腕之狠,让隔壁许家二公子许越,这个无所顾忌野了十八年的人都吃了一惊。
他找阿姨开门溜进姜家,把外面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添油加醋转告给姜由,走时还“好心提醒”:不单是他的生存岌岌可危,虞伽也被退学了,原因是行为不端。
时至今日,姜由回想起那段时间,总想如果自己能在全盘托出前多思考一秒,或是虞伽多拦他一句,之后的重重也许会有所不同。但后来他又推翻这个可能性,人周遭的事都有各自的规律和命运,即便阻拦它不在这一秒出现,明天的某一秒,后天的某一刻,它也会出现。
老宅的位置很偏,落在小镇的东南角,加上昨天下过雨,进镇的泥路很窄,车轮陷在里面无力滚动,没有办法,姜由只能下了车,往记忆中的方向步行前进。
深夜了,小镇有蝉鸣,他穿着运动鞋,努力避开一处泥坑,却因一时没站稳,倒退半步又踩了进去,泥浆不仅沾了鞋底鞋面,还裹上他的裤腿。
姜由抱着手臂继续前行,眼睛低垂盯着脚下,依然溅了一身的泥。
他怪异地想自己为什麽要来遭这份罪,姜成岩不认他做儿子,他又何必为了一句“可怜可怜他”过来自取其辱。
泥路走到头,接着的是水泥路。
他一身狼狈走在路上,像乞讨归来的无根人。
“小先生——”
一声呼喊打破深夜寂静,姜由循声望去,阿姨抱着一件风衣外套等在路口,一见他便立刻红了眼眶,小跑着迎来,两手都是冰的:“小先生。”
姜由不习惯被她这样称呼,抽回手塞进口袋,没接外套。
阿姨擦掉走,你一路过来很累吧,快,进屋去,我给你做些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