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1 / 2）
曲慕陶来红湾之前在拍一支感谢视频，他从台上下来已经累得嗓子冒烟，对着镜头重复六七遍同样的内容，摆出同样的笑，通过后他身心俱疲，陈琪又跑来告诉他有关孙小淳和张奕生的事，他囫囵听了几句就说自己累了，想回家休息，可当他真正放松下来，是打开这间放映室的门。
他张嘴，脱口而出“多谢”二字，自己被自己吓住，嘲笑了一声，找回原本想说的话：“东西你都收拾好了吗？”
姜由把手机塞回沙发缝里，赤脚下地换碟片。他没有回答曲慕陶，曲慕陶也不急，坐上沙发，背靠背垫，安静沉默得像个局外人。
姜由蹲在地上，拉开架子旁边一只看起来只是装饰品的白色抽屉，抽屉里面放着碟片，一排又一排，封面风格各不相同，花花绿绿，叫人眼花缭乱。
随手抽出一张，姜由连片子名字都没看清就塞进去，接着后退两步靠着矮桌坐下，曲慕陶在后面只能看到他的后脑勺。
这一刻，曲慕陶模糊的猜想被证实：他们之间出现了一个小问题，真是一个很小的问题。他思绪翻飞，沿着绳索摸去这问题的尽头，但什麽都没看见——这是他第一次没有预料到姜由的反应，说他生气了，他表情没有半点不自然，说他心情愉悦，曲慕陶还没到眼瞎的地步。
既然如此，那会是什麽原因。
影片放映十来分钟，没有人出声或动弹。
姜由表面阅片入神，实际在放空，他望着墙上一小块黑点，望得眼睛酸涩才想起眨一眨。他不愿承认此时控制自己大脑的是那扇被更改了密码的门，他警告自己不要去想，可越警告越适得其反，他一边疑惑着，一边又心知肚明，感到难堪。而他难堪的原因还有一点，他在之前总存在着某种侥幸心理，认为这并不是一条回不了头的路，他和虞伽之前的牵扯太多太深，不是一句“完了”就能打发的。因此，当他发现那扇门可以向张子豪敞开，却将他拒在门外后，他像被人迎面扇了一耳光，立时呆若木鸡，是疼的，也是惊愕。
肩膀突如其来地一沉，打断姜由瞎想。
曲慕陶把下巴搁在他肩上，湿热的呼吸洒在脖颈里，姜由感到不适，躲开了。曲慕陶原本想环抱住他的两手停在半空，过后慢慢落下去，他眼神受伤：“我哪里惹你生气了吗？”
姜由摇摇头，头往光亮处一侧，表示自己只是想单独坐着看片子，不习惯这样亲密地抱着。
可是曲慕陶没有选择就此揭过：“你今天一直这样，不敢看我，不想和我有肢体接触。上午如果我不说我有工作，你会找我帮忙吗？”他自己回道：“你不会……你是不是后悔了？”
如同被戳住痛脚，姜由情绪激烈地说了两声没有：“你不要多想了，我今天就是收拾完东西太累了，没有别的意思。”
“你没有生我的气？”
“没有。”
曲慕陶放下心来：“我如果有哪里做得不好，你跟我说，我可以注意也可以改正，但是你不要生我的气，也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他话里姿态摆得太低，姜由怔了怔：“……你不要这样说，我不需要你一直来迁就我。”
“这不是迁就啊，我喜欢你才希望你能喜欢我，我希望你一直开心快乐，这怎麽能算迁就呢？是我自己愿意的。”
“不对，”姜由竭力捉住那点窜过直觉的异常，“你说的不对。”
“哪里不对？”
“这不正常，你不该有这种想法。”
“为什麽不该？这是我自愿，求的是你接受，我认为没有错，哪里不正常呢？”
把希望不顾一切地强行压在别人身上就是不正常！姜由想要大声反驳，可话到了嘴边，却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最后只能讷讷道：“这就是不对的。”
这时候，他仿佛成了善恶分明的判官，一纸诉状定了曲慕陶罪责，可被要求交出判定证据了，他两手空空，连自己都明白这站不住脚。
曲慕陶看他眉头紧锁，还在纠结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伸手拉他起身：“别想了，这个问题也不重要，看电影吧。”
姜由坐在有些高度的沙发上，离银幕远了点，不自然地折起手臂，交叉握住两块手肘，他仍沉浸在自己想说却说不出口的痛苦中，听到曲慕陶说：“这电影的结局，他死了。”
“……我知道。”
“你看过？那里面你最喜欢什麽？”
姜由抱手思考，当真在思考，眼神呆滞，有了答案后光亮才得以卷进去：“我最喜欢的……片名。”
“片名。”曲慕陶重复一遍，又问为什麽。
姜由摇首。他以为喜欢总是没理由的，喜欢打哪儿来，到哪儿去，在哪儿盛放，又在哪儿枯萎，追寻这点没意义，意义本身也没意义。
“我跟你不一样，我最喜欢结局，”曲慕陶说，“一个呕吐的镜头，我以为这是一种恐惧。这样一想我可能也是喜欢这个片名的，恐怖份子的恐惧，听起来很有意思吧。”
“你在指我？”
“没有啊……怎麽这麽说。”
姜由口渴，连连吞咽：“我分不清你有时候究竟只是在说一件事，还是想要说另一件事，我分不清，什麽恐怖份子的恐惧，你在说我吗，还是在说你自己？你不觉得我们和这个故事异曲同工吗？如果我是他，不对，如果我是那个女作家，我应该杀人还是被杀掉，你分得清吗？”
他那麽急迫地等待一个答案，甚至能抛弃一时的羞耻心，敞开身体以求曲慕陶解惑。他认识到这个银幕的故事离自己并不遥远，故事冷，他也冷，他回馈给这十五年的交代更冷，可这个问题他问不了虞伽，只能问曲慕陶。
他像故障了的卡带，声响刺耳又咄咄逼人：“你分得清吗？”
曲慕陶可能被问住了，可能没有，他毫不闪躲地紧盯姜由双眼，问道：“我分得清，可是你分不清。你总是要答案，但这些答案你明明早就知道，那你索要的目的是什麽？安慰、自得、还是拿来反驳？”
“你放屁，”姜由说，他惊奇自己能把这句话说得这麽流畅自然，“你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