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1 / 2)
仲冬之日, 草木凋零。
宽阔的官道上,一列冗长的队伍抬着先王的灵柩, 自殡宫出发,缓缓前往穹窿山上新修的王陵。
日色隐在云层中,目送着一代英王,被亲人国名送往最后之途。
队伍之前, 姜肆身着麻衣孝服,垂着眼眸,跟在姜衍之身后。
先王入陵,姜衍之身为嫡孙, 亦是王储, 被选为送陵人,在出王城以后,从江东王手中接过祖父灵位,捧至穹窿山。
姜肆是外嫁之女, 按礼不该在行列中。但念她和祖父关系亲厚,江东王不忍女儿失望, 破例让她再送三里。
谢致跟着, 走在她身旁,侧过脸望向她通红的双眼和苍白的脸颊, 心中不忍。
这十日里,她一直茹素, 又每日早晚都去王庙跪拜, 整个人,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起初还合身裁制的麻衣,到今日,却显得空荡荡的。
三里路程,不过转眼便至尽头。
姜肆从队伍中出来,站到路旁去,望着送葬队伍逐渐消失在眼前。
董伯庸驾着马车随后而至,远远停在一旁。
谢致看了看天色,劝道,“阿月,回去吧。”
官道之中,铺满了方才撒下的白色引路钱。一阵风过,呼啸而起,像一群白色的枯叶蝶,为萧索的冬,更增凄凉。
姜肆望着那些飞舞的白纸,情绪汹涌而来,再也无法抑制住心中悲痛,放声大哭。
谢致伸手将她揽进怀中。
陷入温暖的怀抱里,姜肆以首撞着他的胸膛,颤抖着,哭到不能自己。
眼泪澎湃下落,又凶又急,一阵急促的哽咽过后,她整个人一软,昏厥过去。
他将人打横抱起,走向董伯庸驾驶着的马车。
琳琅站在车辕一旁,小跑着迎上来,欲帮着他扶公主上车。
“不必。”
喝住她的动作,谢致长腿一迈,抱着人登上车。
董伯庸目光沉沉,让琳琅坐到车架上,挥鞭启程。
睁开眼睛,又是一日。
姜肆坐在床榻上,望着透窗而入的晨曦,问一旁的琳琅,“几时了?”
“公主,辰时了。”
琳琅端了一碗加了蜜的牛乳,喂她喝下。
环视四周,不见谢致。姜肆披衣下床,坐到映了身后博古架上琉璃光芒的铜镜前,一下一下为自己梳理长发。
“姑爷去哪儿了?”
犹记得昨日,失去意识之前的失态之举,她既怒且羞,心中很不是滋味。
“姑爷被王上召去了。”
琳琅收拾好床榻,取了铜盆中的软布拧干,待姜肆放下玉梳过后,递给她净面,又伺候她漱口。
“姑爷……”
这时,合欢殿外,伴着一阵踏过青砖的脚步声,侍从的问安声音,随之而来。
姜肆细细描眉,从镜中看见谢致撩开纱幔,站在自己身后。
她放下螺黛,转过身。
“谢致,我想在家中过年。”
晨曦之中,美人梳着懒髻,乌发如墨,只靠一只金簪定形,漆黑的发梢落入微微敞开衣领中,黑发与雪肤的极致碰撞,耀眼夺目。
“我方才,亦与父亲商议过。你这趟回来,清减不少,再跟着我长途跋涉回晋阳去,恐怕不妥。既如此,你索性多在吴郡住些时日,待明年春暖花开,我再来接你。”
得了肯定的答复,姜肆心中的欢喜,满的就要溢出来,尚且红肿的双眸中,闪出莹亮的光芒。
“你何时动身?”
不待谢致回答,她又细细叮嘱说,“你回去过后,要替我照顾好阿福,天气越发冷了,别叫它跑到冰天雪地里去,会冻坏的。”
她这趟回吴郡,便是倦鸟归巢。若说晋阳的九华殿中,还有她惦念的,除了寝殿内的青铜凤凰,就只有阿福了。
唯一遗憾,也是没能将阿福带回吴郡来看看。
谢致听了,心中发苦,这人眼里话里,半分没有他。
“三日后,我就回去。”
姜肆点点头,说,“早些回去吧,免得再过几日,处处都要下雪了,更不好走。”
谢致不再多言,转身走出合欢殿。
姜肆招来琳琅和翡翠,命人进点,为谢致收拾行装。
谢致心中哽着一口气,意气之下,出了她的宫殿,望着与西晋国王宫规制相同却陌生无比的王宫,竟不知自己要去哪里。
他凭着感觉四处走,却正好碰见董伯庸自姜衍之的居住的宣武殿出来。
“公子。”
董伯庸虽是江东国人,却在半年前就入了他的麾下,叫一声公子是正当的。
谢致见到他,本就堵着的心,更加不快。
“你要出宫?”
“是。”
董伯庸听出他话语里的冷淡意味,躬身告辞,又被他唤住,听他问,“三日后我要回西晋国,你是跟着我回去,还是留在吴郡?”
他心中微微有些惊讶,不知谢致为何如此发问。
“公子,我虽是江东国人,但既承蒙您厚爱,入了您麾下,定是要跟着您走的。如今,江东国和西晋国亲如一家,我在哪里,都不是羁旅。”
谢致注视着董伯庸,似笑非笑。
“那便好。我还以为,阿月不跟我回去,你也会留在吴郡呢。董将军果然有原则,是做大事的人。”
董伯庸的心中,猛地一跳,脸色蓦地变了。
“属下不知公子此话之意。”
他的脸色由红转白,俊朗的五官中,写满了心事被拆穿的窘迫。
董伯庸与姜肆自小一道长大,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他心中清楚,公主只是待他如同兄长,并无半分儿女之情。但他的心思,却是不同。
这一刻,被谢致一语道破隐藏已久的心思,董伯庸心中,一片混乱。
“董将军多心了,本公子只是夸赞你的忠心,并无旁的意思。”
谢致神色冷淡地说,“既然要随我一道回去,便早些回府和你的家人道别吧。”
董伯庸望一眼对面的新主,亦是公主的夫婿,定了定神,压下心中汹涌澎湃的情绪,告退了。
他对王宫极为熟悉,不待侍从引路,自己便抄了近道离去。
谢致站在玉宇飞檐之下,望着他的背影,眼神越来越冷。
温暖的闺室内,香气浓郁。
得知谢致要走,而自己能留在吴郡过年,姜肆心中快慰。又因祖父已经下葬,她不必再服素衣,便命婢女重新为自己换上美丽的衣裙,戴上华贵的首饰。
打扮过后,觉得纤纤十指,有些素了,遂着人去寻新鲜的花汁来,准备调制蔻丹。
琳琅端着一应器具,自内务房回来,入了合欢殿的庭院,却见谢致站在寝殿外。
“姑爷。”
她见姑爷那冷淡模样,低眉顺眼立在一侧,欲给他让路。
“你端的这是什么?”
谢致眼风扫过来,竟主动搭话,琳琅一时有些疑惑。
“是公主调制蔻丹所需之物。”
“给我吧。”
他伸手接了,径自上了台阶,穿过游廊,向寝殿去。
琳琅跟在他后面,到殿门外,懂礼的没有再进,和翡翠左右分立,做守门者。
听见有人进屋,姜肆迎到外间,脸上的笑容,在见到来人以后,逐渐凝固在脸上。
“怎么是你,琳琅呢?”
不过半柱香时间未见面,她已经描眉画腮,妆扮一新了。
谢致没有错过她脸上消失的笑意和眼中的奕奕神采。
他抿唇,将托盘放在桌上,神色有些冰冷。
“你怎地了?”
姜肆见他沉默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安。
谢致捉了她的手,将人按在绣墩上,目光沉沉,“人家说描眉画目,红袖添香是闺中乐事,今日,我也想试一次。”
“新婚第二日,我也算为你画过一次眉。想来红袖添香我是指望不上了,不如用这个抵。”
说着,他一手捏着她的指,另一手取了器具,欲为她涂到指甲上。
姜肆挣扎,嘴里骂着,“谢致,你发什么疯?”
“阿月,你应过我,往后不可再待我那般冷淡,怎么,你打算言而无信?”
他有功夫傍身,手上用了巧劲,捏着她的腕将她手心朝下的时候,她虽不觉得有多疼,却也动弹不得。
说着,他低下头,在她的不配合中,替她染完了双手。
姜肆亦冷着脸,吹干指尖上新染的绯红,说,“你还有事吗?”
谢致视线下移,放到她微微露出石榴裙外的雪白双足上,问,“脚趾要染吗?”
她蹙起眉,双手拉了拉罗裙,站起身来,双足便被落下的层层裙幅,遮盖得严严实实。
“不必。”
她退后一些,觉得他现下的行为,有些匪夷所思了。
谢致看着她的一系列动作,目光愈发幽深,放下手中的小镊子,和她对视。
“阿月,我改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