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故友(1 / 2)
五月,梅雨天。南方的城镇都浸润在水雾中。
刚下了一场雨,一名妇人匆匆走在打湿的青石板上,布鞋被带起的水渍洇湿,眉目忧愁急切,似是有千万心事。
她只是二十几年前来过这烟雨小镇,寻着记忆,来到那人宅前。妇人抬头看去,紧闭的大门好像比她记忆中略小,当年气派的门庭似乎变得破旧。
妇人看着宅府姓氏未变,心中一阵欣喜,随即又是一阵忐忑:那人还在此处吗?
犹豫着,妇人敲了敲大门,许久,那大门缓缓打开,里面伸出一个睡眼惺忪的脑袋,不耐烦问道:“谁啊?”
“村妇程静兰,敢问白神医在家吗?”程静兰抿了抿额边掉落的碎发,忐忑发问。
白府门房见来人只不过是个乡野村妇,打听的又是白神医,就有点不耐烦,但是秉着大户人家的礼节,只好解释到:“我们老爷常年云游在外,婶子来的不是时候。”
心说:即使老爷在家,你也未必请的动。
那妇人听说门房叫白神医老爷,心里一惊,不过随即释然,都二十多年了,早就是物是人非了。
但是还是问出一句:“白神医……他已经成婚了吗?”虽然是问句,语气里却是无比的难过和失落,甚至语气里有一丝哽咽。
“公子……他……”程静兰心底一片悲戚,她难道不能达成公子最后一个心愿吗?
那门房就不高兴了,他家老爷都年过半百了,还被这陌生村妇问及家事,看她那副失魂落魄絮絮叨叨的样子,莫不是这婶子脑子有问题?
“婶子,你在胡说些什么?去去去,这怠懒天就早点回家休息。”门房作势驱赶妇人,虽然这老宅平时没主人住,但也不能平添晦气。
忽然,妇人跪在白府大门前,哭求到:“小哥,你就行行好,告诉我白神医在哪里?……大恩大德,我程静兰磨齿难忘!”说完磕了好几个响头。
门房瞬间傻了眼?这是被缠上了?
这小镇人口稀少,白府也是落座在富人宅邸之间,平时都没什么行人往来,此时竟然聚集了三两拨看热闹的老百姓。
“估计又是求白神医救命的。哎,白神医都封针多年了,现在最多治治伤寒发热。以前那个号称从阎王手里抢人的白神医早就不在了。”
“是啊,听说是因为年纪大了,怕晚年失德,所有才封针的。也是人之常情吧……”
“不过,据说白神医有个关门弟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诶?不是儿子吗?……”
程静兰听着路人的小声议论,赶紧开口到:“我前来并非来请白神医治病救人,只想请他去见故人最后一面!小哥,你就发发慈悲告诉我吧!”
“是谁在门口吵吵嚷嚷的?”小门童听到声音,一脸不可思议,老爷他什么时候在家了????
小门房听到主人回话了,赶紧把大门打开,让老爷处理,反正这人是来找主人的。
“老爷,这婶子哭着说要找您,我说您不在家,拦都拦不住……不过话说您老人家什么时候会来的?”小门房一脸好奇,白伯都没说。
“贪睡鬼。”白神医有些无奈地拍了一下怠懒的小孩,昨晚子时他回到家中,敲了半天门,还是屋里的白伯开的门。本来应该尽忠职守的门房却靠在柱子下打盹鼾声大作。
程静兰一双泪目看着二十多年未见的那人,记忆中单薄欣长的身材未变,但是那如瀑布一样的黑发已经染上霜白,如画眉目下已布满细小的皱纹,那如漆眸子未变,依然悲天悯人充满温暖……虽然这份温暖从来没给过某人。
而当年万年不变的如谪仙般白衣,现在已经变成普通灰青儒衫。
这无不诉说着当年那个神仙般的白神医,已经年华衰去。
白诏珏发现门前那妇人自从他一出门就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性子是出了名的温和,但是也不代表愿意被人如此无礼审视。
白神医也打量回去,发现对方只不过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普通妇人。只不过……她的发髻似乎昭示着对方并未成亲?
程静兰见对方仿佛不认识自己,心中凄凉,但是想到此行目的,她还是深深的磕了个头,抬起神来,动容到:“白神医,您还记得风漠吗?”
白诏珏面上并未异常,只是略微思索一下:“抱歉,老朽不识。”
妇人并未理会白神医的回答,低低地回了句:“他所剩之日不多了。”
程静兰发现了那年过半百的神医身形有一瞬不稳。自从公子废除一身武功后,为了保护公子,她自己习了一身武艺,这细微的变化根本逃不过她的眼睛。
“姑娘,老朽封针已久,而且不医治江湖人,这是江湖人士共知的。”一向温和待人的神医,声音竟然带着一丝冷然。
白诏珏藏在袖口里的手用力的攥着,似乎在给他的逞强做最后努力。
程静兰又磕了一个头:“静兰知道白神医的规矩,亦不敢破坏规矩。所求不是救人性命,所求不过见故人一面。”
白神医沉默许久,眼中竟然开始泛红,无人知道他内心在想什么。
白伯见主人如此情景以及越来越多看热闹的百姓,只得站出来把人拉到宅内一叙。
白诏珏坐在太师椅上,听着程静兰说着那人的情况,以及这二十几年境况,让他原本沉寂的心,开始变得钝痛。仿佛是旧疾复发,当年锥心刺骨之痛,他以为他忘却了,但痛起来还是如此清晰。
“我从京城出发的时候,大夫说公子只有一个月时间了。”程静兰说了许多,可能她中间说到哀伤之处神情激动或恍惚了,却在这一刻回归平静。
她从一开始公子最多只能活十年,到五年,到三年,到半年……就像一个不会回溯的沙漏,看着却无可奈何。心已经悲伤到麻木。
“现在……他已经不能下床了吗?”长久的沉默后,白神医开口。
“三年前,公子已经不能长时间站立和走路了,最近半年昏迷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多,最近三个月基本上一昏迷就是两三天,根本就吃不下去任何食物和汤药了……”
心脏猛的一抽,白诏珏想起了他最后一次看到那少年,他瞒着所有人偷偷给那个跪了七天七夜而昏倒的桀骜少年把脉,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后续调理好了至少还能活五六十年。
如今一半时间都没熬过去,那人目前正值壮年,却如同苟延残喘的老人。
“因为那日……公子被人废了武功,断了七经八脉!”程静兰言语中咬着牙齿,带着凛然的恨意,这恨意似乎就对着白府的主人。因为她对这人有所求,只能隐忍不发。
白诏珏猛得一惊,打翻手边茶盏,随即变注意到程静兰的恨意,心中五味杂陈。
难道风漠也认为是他废了自己武功吗?不过,当初为风漠施针后,因为心中还怨恨着那个鲁莽少年,便随即把他扔在荒郊野岭的一个破败茅草屋里。风漠被废武功,与他也有直接关系。这样,程静兰的恨意是成立的,无论怎样,他把当初仇人满天下的风漠一人丢在野外就是他的错。
白神医不敢想象,那人当初的骄傲就是他一身技冠群雄的高强武艺,如今变成这样,他也是这样恨着自己吗?
“他……怨我吗?”年过半百的神医小声的开口,他不敢想象,当初那么怨恨的对方,如今也会这样怨恨自己。
“少爷!”还不等程静兰开口,一旁的白伯插话,似乎带着不满和提醒。
白诏珏摆手止住白伯,眼里全是伤痛和哀伤,他知道白伯要说什么,而且说出来他也会听着,但是他现在全部的心都被那人状况所牵动,他不想听那些陈年往事,那些束缚了他一辈子撕心裂肺的往事。
程静兰在听到白神医的询问,瞬间就流出眼泪:“公子若是怨神医,他怎么可能还想见您,哪怕意识不清都……”还未说完就泣不成声。哪怕是怨也好啊,至少可以让我可以看到一丝丝希望,一丝丝可以留在他心里的希望。
白诏珏忽然站起身来,超前踉跄几步,大声说:“我要去见他。”
白伯忽然挡在他前面,七十多岁的老者跪了下来:“少爷,不可!”
“白伯,以往我敬你是家中长辈,都二十多年了,如今你不要再拿当初之事威胁我!”白诏珏声音十分冷硬,眼中血丝红的吓人。
“当初之事?威胁?”老者颓然,笔直的腰板有些佝偻,“原来,少爷一直把芷柔的事情当做威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