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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1)--正文完结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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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1

伤口深,血流急,李广宁很快就觉得自己有点发冷了。将指头抽出来,在掌根处用力按压着止血,又嘱咐侍卫们化了些热糖水过来,自己喝下去半碗,才觉得失血症状好了些。

杜玉章在昏迷中,眉头却紧锁着。唇边被李广宁擦拭过的地方,还留有淡淡血痕。

“血腥气这样重,怕你醒来一下子就察觉了。这可不行。”

李广宁自言自语着,含了大口糖水渡过去。怕杜玉章呛着,动作也是缓而又缓。几口下去,不但冲刷了那人口中的血气,连唇齿间残留的血痕,都被他舔了干净。就连睡梦中,杜玉章都被他撩拨得轻哼几声,面上微微生了点嫣红。

“说你是妖孽,你却还不认。这样叫人心驰神荡的样子……旁人要来魅惑朕,都做不到。可你睡梦中一声轻哼,朕心里就猫抓一样痒。”

明明是他自己舔吻在先,惹得杜玉章梦中也有了回应。李广宁却闭口不提,非要将魅惑人的名头按在杜玉章身上——也就是杜玉章还没醒。不然,李广宁恐怕得费上好些功夫,才能哄好这人了。

“好了,睡了许久了。醒醒吧。”

李广宁亲自动手,将冰冷的布巾敷在杜玉章脸上。片刻,杜玉章激灵灵打了个哆嗦,睁开了眼睛。

“陛下……?”

杜玉章眼神还有些迷蒙。他目光从李广宁的脸上挪到了篝火旁,又挪了回来。突然,他眉心一跳,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陛下,你!”

他一把揪住李广宁的手,举在眼前。那上面深深的割伤被凉水一泡,边缘红肿了,更显得狰狞。

杜玉章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着。他脑中一片空白,又气又急又委屈,伸手就往李广宁身上用力打过去!

却不想李广宁正转过脸来。这一掌不偏不倚,正甩在李广宁脸上。

“……”

这一下真是毫不留劲。李广宁被抽得脸都偏到一边。他愣了片刻,才慢慢转过头。那一双鹰目圆瞪,眉头拧成川字,眼看就要发火——再怎样,他也是皇帝!被人掌掴,对普通人都是奇耻大辱,何况是九五之尊?

“杜玉章!”

李广宁压着火气,声音里依旧像带了冰碴。可他回头时,他却看到杜玉章眉毛拧得死紧,两眼泛着红。明明打人的是他,他却比李广宁显得还委屈。

杜玉章看起来,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李广宁住了口。他低下头,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脸上火辣辣的,还有些胀热。

停了许久,他才重新开口。这一次的语气总算是控制得和缓多了。

“朕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被人打在脸上。”

“……”

“杜玉章,你下手真狠。朕的牙磕在嘴唇上,好像破了一块皮。”

“……”

“你的胆子,真的是越来越大了。”

“……”

“朕很疼。也很不高兴。杜玉章,你说该怎么办?”

杜玉章抿着嘴唇,双眼泛红。他一声不吭,一扬袍摆,直接跪在了地上。

“臣大逆不道,欺君犯上。请陛下降罪。”

李广宁凝视他许久。然后他伸出手,捏在杜玉章下巴上,迫使他将脸抬起来。

“既然知罪了……总该有些赎罪的意思。”

“……”

“起来,替朕揉一揉。”

“陛下……松手。”

“松手做什么?朕脸疼。快来揉揉。”

“陛下还知道疼……陛下若是知道疼,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朕当然知道疼。”

李广宁单手抚上杜玉章的脸,指尖按在他红红的眼角上。

“若不是知道疼,朕也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杜玉章眉毛一拧,才要开口,李广宁的手指就挪到他嘴唇上了。

“你要讲讲道理。你吃了药,要遭多大罪,我亲眼见过的。你叫我眼看着你遭罪,我心里该多疼?既然有办法让你好过些,我当然要做。”

“可这法子背后一定有隐患!”

“放着你不管,让你遭那份罪,一样有隐患。谁能肯定你一定熬得过去?”

“可是……”

“什么可是?杜玉章,你自己扪心自问——若生病的是我,需要用你的血来入药。你给了,或许有隐患;你不给,我却要生不如死,甚至会熬不过去……你我换了立场,这血,你给还是不给?”

“……”

杜玉章顿了片刻。然后他脸一沉,斩钉截铁道,

“这明摆着就是圈套,我当然不给!”

“说谎。”

“……”

“若是你能看着朕痛苦不堪,却不放血救人——你当初,也该能等侍卫将木清赶走,却不会自己冒险杀人了。”

“谁说我是冒险?若陛下晚些进来,我那一刀早就要了木清性命了!”

杜玉章说起来,是恨得牙痒,

“杀了他,也就没有这么多后患!妖言惑众,偏你还听他的!真是要气死我了!归根结底,还是陛下你不好——那一天,你进来的太早了!”

“是是是,都是我不好。”

李广宁苦笑一声。他脸还疼着呢。结果兴师问罪不成,连撒娇服软也不行。自己给了那么大的台阶,杜玉章不但不肯下,还一脚将台阶踹翻了。

这人,可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一边想,李广宁一边打量杜玉章的脸——脸色可比刚才好看多了。也不那么生气了。估计是他也明白,易地而处,他大概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的。而且……自己挨了那一下掌掴,恐怕他心里也挺不好过的。愧疚又心疼,就不好意思咬着放血这件事不放了吧。

不知为何,李广宁心里突然生了个怪怪的念头——看来方才那一下,也没白挨?要不,另一边也让他打一下试试?

“不生气了?”

“生气当然还是生气。”

杜玉章声音小了些,

“可现在都已经这样子,生气也没什么用。我只担心这以血饲药有些隐患——陛下,你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

“那倒没有。我不过是吃了药下去。和常人一样,只是身体里一些旧疾浮上来了。你没发觉,我嗓音不那么沙哑了?恐怕和药效有些关系。我猜,若真有隐患,只怕也落在玉章你身上。”

李广宁怕他担心,故意隐瞒了那药效失效很快,需要不断放血才能救命的事情。果然如他所料,杜玉章听说隐患在自己身上,反而松了口气。

“原来是这样。陛下,日后却不能这样轻率行事,毕竟您答应过我,要以天下苍生为重的。”

杜玉章说着,想要从李广宁腿上下来。可李广宁一把将他按住,紧紧扣在怀里。

“想去哪里?”

“陛下松手……”

可李广宁偏不放手。堂堂大燕皇帝,像只八爪鱼一样耍赖,紧紧箍住了杜玉章。他下巴抵在杜玉章肩膀上,侧过头,小声道,

“趁着他们都没过来,咱们再抱一下。”

“陛下,你先等等……”

杜玉章却没这么多闲情逸致。他左右环视,越来越觉得不对,“怎么我昏睡过去一次,这里竟像出了大事?看着不像演练,倒像是真的战场……”

“哦,你说这个。”

李广宁若无其事地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

“木朗领着叛军来攻打山谷了。此刻就在山梁那头,堵住了我们出去的路。”

“什么?!”

杜玉章一把推开了他,却又被抱回怀里。他也顾不得推拒,惊得脸色都变了。

“叛军?有多少人?那陛下在此处,岂不是很危险!”

“是啊,是有些危险。所以才想将你提前送走——只可惜山路难行,兜了一圈他们又把你送回来了。玉章,看来你只好与我同甘共苦了。”

“陛下怎么此刻还在说这些有的没有!杜玉章不过一介平民,我的**有什么要紧?可陛下你身系大燕社稷,却不能冒这种危险!”

杜玉章是真的急了。这次他用尽力气将李广宁推开,腾地站了起来。四目远眺,侍卫们死伤严重,能战之人不过寥寥。再远远望到山梁对面的篝火,听到那边人声,杜玉章急得原地转了两圈,突然向李广宁伸出手来,

“陛下,等会你从后山撤走!虽然山路难走,但有淮何将军他们保护,却还有一线希望!我是病着昏迷,需要人背着,你却不一样!陛下春秋鼎盛,身体强壮,未见得不能翻过去!就算不行,换一条路就是了,总归有一线希望!”

“你是让我逃走?”

“这不是逃走!陛下,千金之子不坐垂堂之下,陛下身份干系重大,怎么能坐以待毙?”

“那你呢?”

“我?”

杜玉章与李广宁四目相对。李广宁一双鹰眼半眯,审视般在杜玉章脸上扫过去,最后落在那一双桃花眼上。被他这目光看着,杜玉章竟凭空生了几分心虚。

“我换上陛下衣服,再在此处待一段时间。贼子们看到了,认为陛下还在,就不会那样猛攻……也可为陛下多争取些时间。”

李广宁唇角一勾,笑着摇了摇头。

——果然如此。

——真不愧是朕的人。就连想出的馊主意,都跟朕一模一样。

5-32

“陛下!”

见李广宁但笑不语,杜玉章着急催促道,

“时间紧迫,陛下该早做决断!”

“做什么决断?”

“……”

杜玉章眉毛又拧起来。就连那张颠倒众人的脸,也罩上一层寒霜。

“明知故问!大敌当前,情况危急,陛下怎么还如此任性?随心所欲,却不为天下苍生与大燕社稷考虑吗?”

“考虑过了啊。我不是已经设立监国机构,将国事都委派给韩渊和白皎然了吗?”

“陛下!”

杜玉章一副气急的样子,用力瞪着李广宁。他俏脸含怒,李广宁却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爱,唇边的笑意都有些憋不住了。

他咳嗽一声,伸手抓住杜玉章的手。杜玉章冷着脸用力甩开,他就再抓一次——这一次,还没等那人成功甩脱,李广宁就加大了力气,叫杜玉章失了平衡,掉进他怀里了。

“我哪里任性了?要是真的任性,就不管现在多少侍卫看着,也不管你身体如何……直接将你按在此处,做些亲亲热热的事情,好慰藉我这么多年的相思之苦了。”

“陛下!这都什么时候了,您怎么还在说这些?”

“急什么?你只知他为刀俎,我为鱼肉,却不知螳螂捕蝉,更有黄雀在后?”

李广宁从怀中抽出一张薄薄的纸,正是韩渊送来的那封信。

“这是方才信燕送来的。你自己看看,看完就知道了。”

杜玉章狐疑地接过来。那信笺不过几行字,他很快就看完了。

“原来韩大人借了平谷关外的兵!那叛军岂不是被我们两方夹击?不对……平谷关军队虽多,可我们谷内侍卫人数却太少了!若当真打起来,算不得夹击,只能算是韩大人围歼叛军。而且还要投鼠忌器,怕伤了我们,或者我们被叛军捉到,反而不利……”

李广宁一直盯着他看。他知道杜玉章聪明伶俐,一定能想通其中关键。

果然,杜玉章说到半路,脸色微变。他恍然大悟道,

“等等!他说……只见他人,不见陛下……怕是也打了叫陛下改头换面,他派出替身来吸引叛军注意力的主意了!”

“嗯。”

“却没想到,我与韩大人竟想到一处去了……还真是心有灵犀了。既然如此,陛下,您还是抓紧时间改头换面,沿着山林离开吧。”

“……”

李广宁脸上的笑容有点凝固。

——什么心有灵犀?五月七日是他韩渊帮你逃走的日子,你当然知道他是要派替身来偷梁换柱!可偷梁换柱和我先行逃走,是一个概念吗?

——这分明以为我不知其中奥妙,想唬我先走!

——这也就罢了!最可气的是,就算“心有灵犀”,也该是你与我啊!有他韩渊什么事!太气人了,真的太气人了!

见杜玉章脸上竟然还有几分怀念神色,李广宁更为不忿。他撇了撇嘴,手臂用力,将杜玉章狠狠箍在怀中。

“这主意不过稀松平常,想到了也没什么稀奇!总之你不要想叫朕先走!”

“可是韩大人都已经准备了替身……”

“他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你听他的还是听我的?”

“陛下!将在外,君令有所不从!韩大人在山谷外,应该比我们更清楚形势。我们还是听他的吧?”

“那他是你夫君还是我是你夫君?就算君臣,也是将在外才能不从君令;此刻你还在我怀里,就连夫君的话也不听了吗?”

“……”

杜玉章此番是真的无话可说。他没想到,李广宁现在能够无赖到这个地步,软的不行来硬的,比当年在东宫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数年来执政得来的帝王心术,难道都用在这种歪门邪道上来了?

“那陛下,您究竟如何打算?还请给臣个明示,却不要让臣凭空揪着心,为陛下安危而焦虑了!”

杜玉章有些赌气,李广宁看出来了。但李广宁却只是笑着叫他在自己身边坐下,轻声道,

“你别担心。这木朗木清着实歹毒,可朕是真龙天子,自然有气运加身。今日午夜,却看是你我的命硬,还是他木朗木清恶毒诡计当真得逞!”

“陛下难道要靠着缥缈的气运,去抵挡锋利的刀剑么?”

“这或许不是最好的办法。却是唯一的办法了。”

“谁说的?明明还可以谈判……”

“玉章,你听我说。”

李广宁突然打断了杜玉章。自杜玉章从昏迷中醒来后,他的声音第一次正经起来。

“你以为还有更好的法子,是因为你现在是‘我’的玉章,满心里想的都是你夫君的安危。可若你还是那个宰相杜玉章——你再想想,真的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杜玉章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他的脸色一点点难看起来。

李广宁却笑了。他知道,杜玉章已经听懂了自己的意思。

……

【山谷外】

“难打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一定要强攻?”

白皎然忧心忡忡,

“陛下是真龙天子,本就是众矢之的。他身边说是有侍卫护持,可以里应外合,但其实人数太少,根本不堪冲击!强行突围岂不危险?”

“那一队侍卫在大军中,就像是一艘小船在惊涛骇浪中沉浮。是否会中途覆灭,真的只能看命了。”

“韩渊,你也知道,那你怎么能让陛下去赌这个命?”

白皎然更急了,

“我们不能与叛军谈判吗?既然叛军已经走投无路,让他们放走陛下,换一线生机,他们未必……”

“皎然!”韩渊却厉声喝止,“此事绝不可再提!”

“为什么?”

“我知道你想先救下陛下,再剿灭叛军。但这些叛军并非乌合之众,他们叛乱之前,是我大燕的精锐军队!兵强马壮,半数都是骑兵,当真将他们放虎归山,一定会成为大燕的心腹之患!皎然,我知道你是个忠臣,我问问你——你到底是忠君,还是忠国?!”

——忠君,还是忠国?

在白皎然心中,君就是国。他从来没有将国君与国家分割考虑过。此刻被韩渊点破,他却是两手冰冷,脑中轰然嗡鸣!

“韩渊!你,你难道……”

“是的,我已经做好选择了。若是陛下与大燕二者只能选其一,我选大燕而不是陛下。”

韩渊回过头,凝视白皎然双眼。

“而陛下,恐怕也已经知道我的选择。”

“什么?!”

“我当然可以退让,让叛军离开,好放陛下平安归来——叛军现在也知道,他们被我们围堵,没有幸存的希望。唯一筹码就是活捉陛下,好让我们投鼠忌器。我猜,他们之所以没有强攻山谷,也是怕陛下有了闪失,他们就没有资本与我们谈判——只怕现在,木朗正等着我去主动找他交涉吧。”

“……”

“可我也告诉你了。这一只强悍的骑兵队伍,如果安然无恙地放出去,恐怕将成为大燕的心腹大患!”

“所以你根本没打算与木朗交涉,反而打算午夜强攻……?”

“没错,我是打算午夜强攻。甚至我根本没想等到午夜……但是这个交涉的样子,我也是要做的。不然,怎么能够骗得木朗的信任?我与他阵前交涉之时,就是我军强攻之时!”

“你……”

“你别怪我心狠——不光是陛下,到那时,我韩渊本人一样在战场最前线,一样可能死无全尸!我也不过是为了万无一失,将叛军消灭在此!白皎然,这件事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知道,你务必督促徐浩然做好准备,一定要出其不意,歼灭这队骑兵!”

白皎然一脸惊愕,呼吸急促起来。韩渊却笑了笑,走上前来,低头吻了他的额头。

“皎然,你记住。不管你心中对我,或对陛下有何等情谊,你现在是大燕的宰相,心中最重要的就是要为大燕黎民百姓着想。若是杜玉章现在站在这里,他也一定会这样做的。到时候,你在后方督军,不论是看到我们遇到了什么情况……哪怕我们被木朗拎着脖子按在阵前,一把长刀就比在我们脖子上……你该做什么选择,还是要做什么选择!记住了?”

白皎然咬着嘴唇,还想说话。韩渊却没等他开口,揉了揉他的头发。

“好了。时候不早,我该去找木朗‘谈谈心’了。”

说罢,他转身而去。可身后,却传来白皎然一声,

“等等!”

“怎么?”

“若你不过是想搞个谈判,迷惑木朗,那我这个宰相,岂不更容易得到信任……韩渊,你留下,让我去跟他谈判!你又聪明,又机变,这种大义灭亲杀伐决断的事情,难道不是你更适合?”

“不,我不适合。”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韩渊转回身去,大步离开了。

“你回来!你将话说清楚啊……韩渊!”嶼汐團隊整理,敬請關注。

白皎然一串呼唤传来,韩渊却没有回应,更没有回头。他唇角微微勾着,苦笑不已。

——这件事,我真的不适合。

——若是你白皎然在阵前……若是你身陷危险……什么大燕社稷,百姓民生?就算亲手葬送了大燕江山,恐怕我也会毫不犹豫,一定要保你一个平安的。

阵阵夜风吹来,带来一丝凉意。韩渊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命令道,

“传令徐浩然,叫他替我联系木朗,我与他有话要说!同时传令三军,叫兵士们做好午夜强攻的准备!”

……

5-33

【山谷中】

“韩大人他……他……他怎么能这样做……他明知道陛下你身边侍卫不多!”

杜玉章只觉得手脚发冷,嘴唇发木。他呼吸越来越急,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就算他派出士兵来接应陛下您,可叛军岂能善罢甘休?”

“木朗还指望我的命,能用来替他们打通撤退的口子。毕竟平谷关重兵把守,强攻之下,叛军绝不可能是对手。除非将我生擒,才可能有筹码逃出生天。所以我想要从叛军中穿过回到己方阵地,确实是难于登天。”

明明说的是自己生死攸关之事,李广宁的口气却淡定得像是在说别人,

“所以韩渊这次强攻,其实也在赌。赌我大燕国运昌隆,朕真的气运加身,从万千人阵中突围而不死!”

——或者……赌大燕国运不衰,不会因这次的事情伤筋动骨伤了根本……因为皇帝没有做成那乱贼的筹码,直接死在了两军阵前。

这后半句,李广宁却没有说。他只是笑了笑,摇头叹道,

“韩渊啊韩渊。朕果然没看错他。当真是个狠角色……狠狠到不怕朕真的活着回去,记恨于他!他就没想过,朕会不会找借**剐了他,再捎带一个白皎然?”

杜玉章忍不住插嘴,

“陛下,韩大人他……也算是个忠臣……”

“他是个屁的忠臣!贪污受贿拉帮结派的事情,他一样也没少干!”

说到这处,李广宁却顿了顿。

“也不对。韩渊是个能臣。他心里该有数,起了这样谋害君王的念头,事发之时是死有余辜,谁也救不得他。看来,他还真是个忠臣……还是个不怕死的忠臣?真是没想到,朕这次的监国大计,倒是找对人了!”

李广宁放声而笑,杜玉章就定定看着他。他觉得今天的李广宁哪里都不太正常,似乎比平时肆意得多。

李广宁笑过之后,站起了身。篝火前,他负手而立,那火光随着风起舞,照得他身边光影交错,眼睛里更是精光熠熠。

“来,玉章。我们去茅舍里等。”

“等什么?”

“等韩渊。”

“陛下是说,等韩大人派人强攻,我们借机突围?”

李广宁已经向杜玉章伸出手来。在火光照耀下,李广宁整个人都被镶嵌了一层金色的光边,晃得杜玉章有些目眩。他轻轻伸出手,就被那人温暖的手掌握住了。然后李广宁用力,他就被拽得起身,进了李广宁的臂弯。

“谁说我要配合他突围了?”

说着,李广宁揽住杜玉章肩膀,将他往茅舍方向带。一边走,他一边低声解释。

“朕就坐在这里,哪里也不去。朕在,那些叛军的野心就在。他们就会妄想着能生擒朕,就不会想着逃走——可这山谷里并不适合骑兵施展。他们会被我平谷关精锐一点点蚕食干净,再不留后患!”

“他们不逃,是因为他们知道最后一定能够捉住陛下……而韩大人不可能真的眼睁睁看着陛下被他们杀害!”

杜玉章却觉得心惊肉跳。

“陛下你若不走,岂不早晚会落在他们手中?那他们的计策,就一定会实现啊!”

“对啊。所以,朕不要落在他们手中,不就好了?”

正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茅舍前。杜玉章嗅到一股刺鼻味道扑面而来。

“火油?”

“嗯。火油。这周围山林茂密,弄点木柴不费吹灰之力。地处偏远,黄大夫储存了大量火油柴碳,大概是预备过冬使用。正好方便了我。”

茅舍前,几个侍卫正往院子里搬木柴,将火油沿着院落外面细细撒在地上。他们泼洒的路线似乎很有讲究,下面已经埋了许多东西了。

“马匹怕火,人也怕火。有了火油,他们一时半会扑不灭火。这样,大批部队进不来,零星进来的那些,单兵战斗力绝对比不上我的侍卫们。:”

“所以陛下,是想要拖?”

“”这个自然。能拖多久拖多久。这些火油和木柴,恐怕点一夜也没有问题。就看韩渊他们动作快不快,能不能在我这边被攻破之前,就破阵而入了!”

李广宁笑着,

“不然,难道你指望我大发神威,领军突围!虽然你夫君我英明神武,鸿运齐天,却也做不到用这点人手,就从大军中突围而去。”

“什么夫……夫君……”

杜玉章脸上胀红起来。他甩脱了李广宁的手,快走了几步。李广宁从后面赶上来,

“怎么?害羞?方才我也说过,怎么这时突然害羞起来了?”

“那怎么一样?方才篝火边又没有人!”

“原来如此。”

李广宁却突然笑了起来,

“所以玉章的意思是……若没有旁人,就任凭我怎么说,怎么做,都可以了?”

此刻二人已经到了茅舍前。李广宁未等杜玉章回答,已经上前一步,抱着他腰肢将他带进屋内了。

嘭地一声,房门关严。李广宁将杜玉章按在们上,越凑越近。二人身子贴在一处,彼此都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

“玉章。现在这里,可就只有我们两人了。”

“……”

“叫声夫君来听听。好么?”

“……”

李广宁越说,凑得越近。那一个“好么”完全是蹭着杜玉章的脸说出来的,嘴唇都若有若无地划过了杜玉章的脸。杜玉章偏开了头,两腮嫣红一路爬到耳边,他窘迫得连一双眼皮都泛着粉色。

“这是怎么了?”

见他有些躲闪,李广宁失笑道,“不是说好了,没有外人就不害羞了么?”

“我……”

“来,玉章,快叫一声给我听听。”

“……”

李广宁等了片刻,只等到杜玉章脸上越来越红,当真是人比桃花艳三分。李广宁看得心里发痒,呼吸微微重了些。原本在杜玉章腮边流连的嘴唇终于找到了杜玉章的唇,一点点吻了下去。

唇齿勾连,缱绻缠绵。待到李广宁终于肯松开杜玉章,杜玉章却依旧微闭着眼,轻轻往前扬起脸,有些不舍。

“所以……”

李广宁一声低语,却惊了杜玉章一跳。他才从那缠绵情境中惊醒,茫然道,

“嗯?”

“已经这样了,玉章还不肯叫吗?”

“……”

“那便算了。不强迫你。”

李广宁带笑转头,掩饰自己几分失落。可谁想到,他袖口传来一股拉力。回头看,杜玉章低着头,一根手指头勾住了他袖口,好像不想让他走。

李广宁眼看着杜玉章的耳朵,一点点红透了。

杜玉章嘴唇抿着,似乎下了好大的决心,才抬起头。可一与李广宁目光对上,他脸上竟更红了三分,腾地扭过头去。

“……”

李广宁从没见过这样的杜玉章。就算是当年在东宫,也没有过这样的情态,

杜玉章不光是脸,脖子都红透了。他重重吸了口气,微闭双眼,张开了嘴……

“夫……”

声音极小不说,也只能听到一个字。而且李广宁看着他的口型就知道,他第二个字根本没能说出口。

“嗯?”

李广宁还在等着下文,却已经没了下文。杜玉章低着头,眼睛都不敢看向李广宁。

“没了?”

“陛下急什么!”

杜玉章又呼了口气,似乎再次鼓足勇气,准备开口了。

“我……那个,夫……夫……”

“夫”了半天,那个“君”字依然难产。看样子,杜玉章还得再鼓一次勇气,还不一定就能成功。倒是李广宁失笑着摇头,

“好了好了。可以了。”

“啊?”

鼓了半天的勇气,却一脚踏空。杜玉章有些不解地抬头,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已经可以了。”

“但是……”

“也没有但是。玉章乖。你这样的性子,叫夫君确实有些强人所难。”

李广宁深吸了一口气,

“说不出口也无妨。你愿意试一试,朕知道你心里……怕是已经叫了千百次了。”

“……”

“好了,不难为你了。我们到那里坐着等。”

李广宁拉过两张椅子,并排摆着一处,他叫杜玉章靠在他肩头,往窗外一指,

“等一下,从这里就能看到外面攻势如何。若是韩渊得力些,明**我就可以出去了。”

“希望如此吧。”

杜玉章轻声叹息,面色凝重。

“从前遇到国之大事,臣与陛下总是风口浪尖的那一个。虽说要奔波劳碌,可毕竟能出一份力。这还是头一次,是什么忙也帮不上,只好在一边坐等结果。”

“玉章却不要这样想!你我君臣劳碌半世,就不能清闲一回?你就当我们是在这看风景——以前在东宫,你不是最喜欢看焰火会吗?等一会叛军攻来时,窗外火光冲天,怕是比从前东宫里的焰火要壮阔得多了!

外面的事情都要韩渊和白皎然操心去,我们今日什么都不必管。只管在一边观景看火,让他们伺候我们看表演——好不好?”

“陛下说好,那就是好。”

杜玉章也笑起来,依偎在李广宁肩头。

窗外夜色更浓。月已近中天。

无论他们等待的那个结果为何,都已经越来越近了。

5-34

“韩大人,你究竟有没有点诚意!”

木朗终于按捺不住,拍着桌子怒吼起来。他额头上青筋毕露,气得失了态。

“韩大人!你说话啊!是看不起木某人是不是?我木某人几代书香世家,师父也是一代大儒!怎么,你竟敢这样与我插科打诨,戏弄于我?”

眼看木朗将桌案拍得砰砰响,一边的叛军首领都惊呆了。要知道木朗总是以儒雅学者自居,说话也满口道理,能言善辩。

听说徐家军要来跟他谈判,叛军都觉得自己这边十拿九稳——那个徐浩然他们都认识,就是个耿直的当兵的。论嘴炮,怎么说的过木朗?

却没想到,对方派来的是韩渊。

“这,这好像和预想的不太一样啊……不是说白皎然才是饱读圣贤书的那一个,韩渊就是个破落户出身,也没见他有什么出名的著述流传啊?怎么就给木先生给怼成这样,连点招架之力都没有?”

叛军首领吃惊不小,看韩渊的眼神都不太对。

不过韩渊却没什么惊讶,反而带了成竹在胸的笑容。

他确实没什么著述传世,更没有什么言谈间折服对手的美谈流传。是因为他信奉能实干就不要空谈,根本不喜欢著书立说。好不容易出手怼人一次,又因为场面太过惨烈,目击者为了给当事人留点面子,一般都不会说出去的。

可事实上,身为嘴炮圣手,被他咄咄逼人的嘴炮和气死人不偿命的逻辑逼得差点上吊的对手,数目还真不少。其中还有直接抽出刀来要跟他拼命的,所以木朗这种不过是拍拍桌子,对他来说就是个小场面,根本不放在心上。

韩渊瞥了一眼更漏,发觉现在已经距离子时不远。方才与木朗东拉西扯半宿,彻底将他激怒,差不多用了两个时辰。

——这个木朗,也不算太废物。控制住这两个时辰的局面,也耗费了韩渊不少精力。

不过现在……已经不必再与他废话了。

“我自然是有诚意的。别的不说,大军之中我孤身而来,难道不就是最好的诚意?”

“哼!若当真有诚意,就不该在这里满口胡言!我只问你,你们究竟何时撤军?”

木朗额头上青筋都爆出来了,

“李广宁可还在我们手里!你不撤军,就不怕刀剑无眼,他死在乱军之中吗?”

“哈。”

韩渊站起身,讥诮一笑。

“木先生,咱们也聊了能有两个时辰了。虽然谈不上多投缘,可也不妨碍我跟你说句实话——其实啊,他李广宁死不死的,我还真不在乎。”

这话一出,不光是木朗,就连一边的叛军首领都惊呆了。

“你,你说什么?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你这种毕生精力都花在造反上面的家伙,有什么资格说我大逆不道?”

韩渊一脸惊奇地打量着木朗,

“怎么,我说错了?

你这辈子除了造反,还干什么正经事了?造反也就算了,居然连续三次都没有成功,把你从青年才俊生生拖成了半百中年——人家与你差不多年龄的男子,只怕儿子都该定亲了。你连个媳妇都没能说上,一心造反居然连点成果都没有。到如今,你还只能靠徐骁秋留下的这点兵马苟延残喘……这不都怪李广宁太过强势精明,一次一次将你给打压得没有还手之力,这三年来更是将你撵得像狗一样到处乱窜?”

眼看着木朗脸都憋青了,韩渊却还不放过他。他嘴里一句一句不依不饶,脚下也步步紧逼。等说到最后这句,他已经快贴到木朗面前了!

“你难道不恨他?你难道不想杀他?不可能吧?原来你这样没种,这种奇耻大辱都能忍受?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孬种,来来来,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一句——”

韩渊的眼睛紧紧盯着木朗,激得木朗呼吸越来越粗重,

“你当真一点都不恨他?”

“放肆……”

“你确实连杀他的念头都不敢有?!”

“你!我是为了大燕的江山……为了七皇子的……”

“少他娘的放屁了。”

韩渊果断打断了木朗的话,不给他半点整理思路的机会。

“在我老韩面前,你就别来这些虚的。你糊弄谁呢?”

“……”

“明人不说暗话。你想他死,我也想他死。你我合作,里应外合,叫他直接死在山谷里就完事了。之后你当你的乱臣贼子,我当我的报国忠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反正刀尖无眼,你弄死他不是什么难事;沙场无常,我放了你也不是什么难事。”

韩渊一口气说完,顺手捞起桌上的茶水咕噜噜灌了下去。瞥了对面脸色依旧铁青的木朗,他露出一个痞气笑容,

“……如何?”

“你,你为什么突然……”

“你管我为什么?我在京城贪污受贿东窗事发,为了自保打算换个皇帝当当,免得李广宁回去勃然大怒将我丢进大牢去——不行吗?”

“……”

“总之,你信我的,你就杀了他,我会找机会放你走;你不信我,那随便你如何决断。只不过我就会公事公办,可就对你不容情面了。如何选择,你自己定——走了!”

最后一声是对随他一起过来的侍卫说的。那侍卫面如土色,汗如雨下,僵着手脚随他走出了会谈现场。

如韩渊所料,身后一片死寂。木朗果然没有表态,但也没有阻拦他离开。

“韩韩韩韩大人!”

马车驶离叛军阵地所在,侍卫憋了一肚子的话瞬间喷涌而出,

“你真的要谋害陛下吗!你是疯了还是找死,我是大燕的侍卫,我不可能与你同流合……”

“我若真的有这个心,也不可能找你这么蠢的家伙与我同流合污。”

韩渊毫不客气,打断了他。

“你以为我不语出惊人,我们能这么顺利离开这阵地吗?你没发觉木朗那间房间有些问题,帷帘窗帘都太多了些?那背后大概都是刀斧手。若他得不到他想要的结果,只怕当场就会叫人将我们扣压下来,留做人质。”

——就算我给了他想要的结果,只怕他也会扣下我做人质,好多一份把握。能那样利用自己看着长大的师弟的人,心能有多黑,手段能有多卑鄙,是根本不必怀疑的!

“这样吗?”

侍卫似乎有些动摇,

“可就算如此,韩大人你也不该说要取陛下性命啊!若木朗真的照做,陛下岂不危险?”

“他不会的。”

韩渊向后伸直身子,靠在马车厢内,满脸都是不屑。

“这种伪君子,心思最龌龊。大概想的是既然拿到我这么大的把柄,反而要留下陛下的性命,好威胁我多让步一些……”

“韩大人,你可有把握?万一你弄错了……”

韩渊翻了个白眼,懒得答话。他看了看天空中月亮的位置,

“停。”

“做什么?”

“不必回去,直接转到徐浩然那里。”

“啊?”

“不必等到子时,更不要给叛军反应时间!就是现在——开始强攻!”

一刻钟后。

轰隆一声巨响,震动了深夜的山谷内外。数个火油罐一起投入叛军阵营,惊了无数战马,一时间叛军中人仰马翻。

“怎么回事?”

木朗本来还在滔滔不绝,部署天亮后该如何劝降李广宁。却不想外面闹出这么大动静,所有人都有些慌了。

“难道他们开始强攻了?他们疯了?”

叛军将领紧张极了,

“木先生,您不是说他们为了保全李广宁性命,不敢强攻的吗?!”

“他们……他们……”

木朗结巴几句,突然坐起身子,

“难道那个韩渊所说竟然是真的?他真的想要李广宁死?”

“啊?”

叛军将领一愣,

“如果这样,我们是不是该配合他弄死李广宁?他不是答应若我们帮忙,他也会给我们放一条撤走的生路……”

“你竟然真的信他?”木朗一声呵斥,“他这是阴谋!若是李广宁死了,他就没了后顾之忧,凭什么信守承诺?为了隐瞒他今夜弑君,他只会更加赶尽杀绝!”

木朗站起来,一拍桌子,

“这韩渊不过是在自作聪明,可惜我早就看透了他!不要管他!李广宁不能死!他活着,我们才更有希望脱身!”

……

“陛下,这么大的声响。看来,是已经开始强攻了。”

“是啊。开始了。”

李广宁将杜玉章搂得紧了些。杜玉章的头就靠在他肩膀上,呼吸在他耳侧。那声音有些急,有些低,更有些喘。

“……”

李广宁伸手去摸杜玉章额头,摸到一手黏湿的冷汗。再去抓他的手,却发现杜玉章手指微微发颤,指尖冰冷。

李广宁一下子坐起身。

“玉章?你怎么了?”

“我没事……”

“你……你又开始难受了?”

那药效,难道又失效了?若是按照这个速度……这七日想要撑下来……

李广宁心中暗惊。杜玉章握住他的手,抬起头来,向他露出一个笑容。

“没有。陛下,我不过是有些困倦……就这样休息一会就好了。”

杜玉章声线如常,神情带笑。虽然脸色难看,但表现得却好像真的只是累了。可李广宁分明感觉到,自己握在掌中的那只手冰凉湿冷……

他毫不犹豫去取匕首。

“陛下不要!”

杜玉章察觉他的意图,两只胳膊攀上他的脖子,低喘着摇头。

“陛下别……我不喝……只要挺过这一阵子……”

李广宁被他拖着,一时起不了身。他又不能将身上这人掀翻地上,自己去找匕首。二人僵持片刻,杜玉章却渐渐失了力气。李广宁能看到他额头冷汗顺着腮线淌下来,嘴唇渐渐泛了白。

——药效一过,反应竟然这么快!

李广宁急了,将那根伤指伸进口中,狠命一咬!原本那深可见骨的伤,也是废了大力气才止住的血。现在却被他再次咬破,一股血流从指腹汩汩淌了出来。

5-35

李广宁想将指尖塞进杜玉章口中,那人却紧闭唇关,扭过头去。眼睛也死死闭着,眉头锁成川字。

“玉章乖。喝下去。”

“……”

“玉章!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你放心!等我们出去,我替你找真心愿意给你以血饲药的人……玉章你这样好,愿意替你治病的人一定有的,对不对?多几个人,我就不会有事……只要捱过今日……”

眼看血流从指腹淌着,抹得杜玉章腮边斑驳,却半点都进不到他嘴里。李广宁也急了,

“距离脱险还有一整夜,你就算不喝,我想尽办法也会给你灌下去!早晚是要喝,早晚要喝那么多……你真以为你能拧过我?杜玉章,你不喝,我的血就白流了!若到时候我失血过多,却都是你任性的缘故!”

杜玉章牙关咬得更紧,眼睫颤动,好像生气了。

可生气,也表示他有所在意。

李广宁索性横下心,粗声粗气威胁道,

“看样子你是自己任性,却一定要拖着我下水!那好,就由你任性——左右不过是失血过多而亡,死在你手上,我也没什么不甘愿!”

“陛下!”

杜玉章听不下去,眼睛睁开,怒目圆瞪。

“您是一国之君,却说的是什么话?——啊唔,咳咳……”

他张嘴说话,李广宁当然不能放过这机会。指头立刻捅进他嘴里,倒叫他被突然涌入的血流给呛到嗓子里。杜玉章脸色一白,只顾得上咳,话也说不出来了。

“玉章慢些……”

李广宁伸手在他背后叩击着,心疼地叹气。

都到了这个节骨眼,杜玉章却还顾着替他着想!叫人心疼,更叫人生气!杜玉章现在绝口不提,可二人心里都清楚——玉章现在受的罪,全是拜谁所赐!别说要他一点血……就算要他的命,他也该双手奉上,眉头都不可以皱一下!

此刻,窗外喊杀声也渐渐响起来。李广宁扭过头去,正看到一支火把甩出,片刻功夫,一道火墙腾空而起。

火光将屋内也映得亮起来。红彤彤跳跃着的光从窗户里透进来,在他们二人身后拉长成了扭曲的暗影。两个人靠得太近,影子也混在一处,无论如何也分辨不出来了。

血中药效果然效果卓著。没一会,杜玉章脸色就缓和不少,额头也不再冒冷汗了。

他恢复力气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李广宁推开。李广宁的手指也被他从口中吐出,端在眼前仔细地看。

李广宁注视着他。他能看到杜玉章沉默地端着自己的手,凝视那伤口——那只手看起来确实有点凄惨。先后被匕首用力割了两次,又被牙齿咬得血肉模糊。一个小小的指头此刻皮开肉绽,泛着苍白颜色。

——可能与那药效有关。浑身血脉翻腾,就连止血都比平时慢一些。一根小小的指头,放起血来却很汹涌。

李广宁暗自思忖着,也在看自己的手指。虽然伤处还在缓慢地渗血,但指腹处绽裂的嫩肉都成看不到应有的红,反而呈现泛着白的粉色。显然,这一次失血有些严重。

李广宁将手收回袖子里去。

“别看了。”

杜玉章却摇摇头,去一边桌上取出一截布巾,想替李广宁捆上伤口。

“其实没必要管它……我掐住手腕,叫它止住血就好了。”

——反正等一会,还要再取血的。

这话当然没说出口。但杜玉章怎会想不到?他立刻狠狠瞪了李广宁一眼,将那只手扯过去。然后包扎得里三层外三层,将那指头捆成了个粽子。

“……”

——看来等会,要再换个地方取血了。

李广宁不敢跟气头上的杜玉章硬杠,默默将粽子般的手指收回去。他起身推开门,两人一起往外面看出去。

不知韩渊做了什么手脚,叫叛军的反应也慢了半拍。前方轰响都已经许久了,后面叛军才开始往山谷中强攻,明显是反应不及、调度失当。

但调度再不当,依然陆陆续续有许多骑兵来冲击火墙和四周的关卡。只是看起来都有些敷衍似的,马匹不肯前进,他们放了几箭就回转了,连冲锋都显得三心二意。

“怎么回事?”

李广宁有些疑惑。但不论如何,前期压力比预期的轻,总归是好事。

“也好。咱们最终能熬到韩渊胜利的可能性,又大了几分。是不是,玉章。”

李广宁凝视许久,回头去看杜玉章。却发现那人歪在椅子上,似乎要睡着了。

“……”

方才那一番发作,也耗了他许多体力吧。其实这些日子在山谷中,他也不过是药效顶着,身子还是十分虚弱。今日又走了许多路,说了许多话,还为自己担心操劳……

李广宁轻叹了口气。他转回去,轻轻抱起杜玉章。杜玉章迷茫地睁开眼,二人视线相对。

“现在外面不算太激烈。你睡一会也好。等等再起来,随朕一起看焰火。”

“焰火……”

杜玉章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李广宁是指什么。他不觉失笑,轻声道,

“陛下真是好兴致。这时候,居然还能将外面火光当焰火去欣赏。”

“不然又能如何?还好有玉章在身边,陪我苦中作乐。”

说着,李广宁一个轻吻下去。他唇间干裂着,杜玉章口中还带着血腥气。实在算不得什么完美的吻,却叫二人心中悸动不已。

杜玉章低声道,

“其实,我还是喜欢东宫里的焰火会。夏日晚间,树木氤氲。焰火放上空中,能照亮半个花园……陛下陪我一起喝果子酒。对诗输了的人,就要多喝几杯……”

这还是重逢后,杜玉章第一次主动提及东宫。李广宁愣了片刻,眼神渐渐温柔下来。

“是啊。玉章最厉害了。才思敏捷,每次都赢得那样漂亮。次次都是我输的惨烈,最后落个喝醉的下场。”

“嗯……是啊。果子酒很好喝。可是陛下每次都自己喝了多半,我都抢不过陛下。”

“……”

李广宁有些哭笑不得。

“还不是怪玉章太过厉害?作诗这种事,本来我就比不过你。我又怕……咳咳……我还以为,你很喜欢赢。”

杜玉章已经困倦得睁不开眼睛了。听到李广宁差点说漏嘴,将当年做太子时偷偷让他的往事说出来,他还是忍不住笑了。

其实这种事……他心里也清楚的。李广宁确实在诗才上不算出众,但也不至于输的那样惨烈。何况有时候杜玉章见他总是不赢,也会故意出几个庸句来让他。可每次他失手,李广宁准保比他失手得还惨烈……日子久了,哪里还不懂背后的缘由?

杜玉章已经闭上了眼,只露出一个甜甜的笑。他轻声道,

“我喜欢赢。可是与陛下在一起,输赢其实也……不那么重要。”

“……”

“我最喜欢与陛下一起喝酒。东宫的果子酒总是最好喝的……”

“……”

杜玉章声音渐渐听不见了。他蜷在李广宁怀中,一动也不动。李广宁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

他突然浑身一个激灵,赶紧低头去探杜玉章的呼吸。

那人呼吸浅淡,却匀长。他是真的睡着了,睡颜失了那份颠倒众生的美,却柔和安详。

李广宁长出了口气,将杜玉章轻轻放在了床榻之上,替他盖上被子。

刚才那一瞬间,他还以为……

方才那一瞬间,冷汗将李广宁背后的衣服都打透了。此刻虽然确认了杜玉章真的只是睡过去,他心里还是七上八下,无端焦躁。李广宁双手捂住脸,用力揉了揉,将那些不祥的念头赶出脑海……

——不能想那些!这都是杞人忧天……杜玉章一定会挺过这一关,然后平安健康,福泽绵长!

李广宁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看看床上睡着的杜玉章,一会看看外面冲天火光和喊杀的侍卫们。

他突然走到桌边,拉开椅子坐下。桌上还有些笔墨纸张。他自己磨了墨,沉思片刻,展开一张纸。

——现在还不知道,最后到底是韩渊先攻破叛军阵地,还是叛军先破了他的侍卫的防线。木朗肯定还没有放弃用自己性命要挟韩渊,而且随着局势明朗,自己只怕会成为他们最后的机会,攻势肯定会更加疯狂。

——自己是皇帝,当然不能落在叛军手中,成了他们一个现成的把柄。但是杜玉章不一样。他现在连官职都没有,不可能用他来要挟大燕朝堂让步。所以自己若是留一份密诏,用杜玉章一条命换木朗木清两条性命……应该可以办到吧。

不过寥寥数语,很快就写完了。李广宁将密诏折叠好,握在掌心里。他走出房门,向阵地方向看过去。

外面火势更大,比方才更加骇人。叛军的马匹根本不肯靠近,远远地就在嘶鸣着倒退。

但叛军却不再后退。他们跳下马来,大叫着发起冲锋,又纷纷倒在侍卫们精湛的箭术之下。

看来是前方叛军吃紧,韩渊攻势顺利。不然,叛军不会这样疯狂。只是这样强度的攻势……对自己这边的压力真的很大。

李广宁捏着密诏,不知是该喜该忧。可他很快释然——不论是喜是忧,都没什么用处。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李广宁抬起头,看了一眼月亮。

在冲天火光之中,月亮也显得暗淡了。但它依然高挂天空,微微西斜。

夜色过半。今天的月亮半缺,不算亮,更不算圆满。

但李广宁依旧觉得很美。

——与你共同沐浴的月光总是很美。就像与你一同看过的焰火最好,与你一同喝过的果子酒,也总是最好喝。

——你心中,是否也是如此?

5-36

“到底是怎么回事?”

阵前全是兵士战马,却夹了个文官的马车,分外不合时宜。韩渊胡乱套了个盔甲,伸着脖子向前张望。

“我以前还真没有上过战场,却不知道会这样混乱!徐将军,完全看不到前方局势,该怎么去救助陛下?”

韩渊拼命吼着,在这吵闹战场中依然显得不够响亮。还好徐浩然离他近,听得清楚。

“战场就是这样!什么‘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那都是书上写着玩的!战场上瞬息万变,打起来硝烟滚滚,我们调动军队那都是靠猜!”

似乎怕韩渊认为自己水平不够,徐浩然赶紧加了一句,

“当然,是在情报基础上猜——总得有根据的,也叫预判!”

“根据?什么根据?”

“比如事先勘探得敌方调动迹象,再比如我军在敌后发出情报……”

“——就像那个?”

“什么?”

“那个!”

在一片喊杀声中,韩渊伸直胳膊指向一个方向,吼得声嘶力竭,

“你看看那边!烟冲得那么高!那是不是陛下给我们发的信号!”

是不是李广宁发的信号?他们不敢确定。但是看这个位置远在山谷深处,绝对不可能是木朗的信号。所以徐浩然大手一挥,军队呼啦啦往那烟雾冲天的地方压了过去。

徐浩然不愧是一方守土大将。

就像一把尖刀刺入敌阵,他领着那些骑兵,竟然真的一步步压入叛军中,撕裂了敌方阵地。一点撕裂,就是处处压制,敌军阵地瞬间濒临崩溃,眼看叛军就要守不住这山谷口了。

“弃守阵地!撤进山谷口!”

木朗也发了狠。眼看不可能自行突围,他就把所有筹码都压在了李广宁的身上。

——只要捉到李广宁,这围堵自然瓦解!

这是最后的决战。一时间硝烟四起,喊杀阵阵。徐浩然大刀挥开迎面而来的箭矢,大声咒骂几句。

“这群叛贼,攻势不弱!他娘的……可在爷爷面前,太嫩了点!”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韩渊。

“韩大人,你要不要先撤回去!后面战况只会越来越激烈,你是个文官,在后方掠阵就行!”

“少废话!”

韩渊手里也像模像样端了把长剑,就是到现在也没有见血的机会。他抹了一把脸上飞溅的血沫子,

“赶紧去救人!快快快!你看看那火墙——陛下一定在里面!”

“好!”

徐浩然扭转身子,大吼一声,

“儿郎们,冲锋!向那茅舍!救出陛下!”

看出火墙别有玄机的,却不止一个韩渊。另一边,木朗也在急吼吼往火墙而去——而且他手下人更多,距离茅舍也更近!

“都给我停下!你们平谷关的兵,还有韩渊……都给我停下!”

是木朗!他的坐骑不敢跨过火墙,可他看起来也不像真的想冲过去。就在火墙外,他刹住脚步,回身冲徐浩然放声大吼!

“停下,不然我就让他们放箭了!”

“这是战场!你拿放箭吓唬谁呢?”

徐浩然大笑起来,仿佛木朗得了失心疯。他手下的兵也跟着笑起来,一时士气无两,气势一往无前。

只可惜,己方阵营却传来一声吼,

“你们先停手!”

是韩渊?徐浩然骇然回头,果然见到韩渊冲他摆手,

“听他的,快停下!这个疯子……要狗急跳墙了?”

“韩大人!现在停下,功亏一篑!他狗急跳墙又怎么样?战场本来就是刀剑无眼,血肉横飞!就算他放箭,我们拼着箭雨也必须冲过去……”

“当然不是说冲我们放箭!是陛下那边!”

看到徐浩然还是一脸茫然,韩渊真是恨铁不成钢。

“你是不是想,陛下那里有茅舍,不怕他们的箭雨?可你想没想过——现成的火墙!陛下会放火,他们就不会吗?”

韩渊他这一声低吼,让徐浩然变了脸色。

……紧赶慢赶,却还是被叛军抢了先机!

那些叛军围着火墙,纷纷举起弓箭,箭头却一致向内!有的箭矢上还缠了浸透火油的布条,果然让韩渊给猜中了!他们要放火!

“韩大人!徐将军!”

木朗头发半散,咬牙切齿,声音歇斯底里!那还有半分之前的儒雅大儒形象?

“你们当真想要取李广宁性命吗?啊?”

木朗脸上显出疯狂笑容,

“这么多平谷关的兵士都在看着,你们真的要弑君?哈?是不是要弑君?”

一边笑着,他那一双眼睛就死死盯在了韩渊脸上。韩渊眉头扬起,心里骂了一声。

——这是讹上老子了?

——行,有种。想跟老子来玩玩……那老子奉陪到底!

“徐将军!你现在能指挥多少人,能不能快速吞并木朗手下那些兵?”

“不行!我们突进太快,本来是为了抢先一步夺下茅舍,没想到还是慢了!我们这是尖兵突击,后面的人要跟上来,起码还要半个时辰!不然只能试试运气,却没什么把握……韩大人,你下车做什么?太危险了,你回来……韩大人!”

韩渊却没搭理他。他从马车跳下来。这时候两边对峙,刀枪带血,他却好像没看到,直接就从那些刀尖剑尖中穿了过去。

他走得不快,简直算得上闲庭信步,与这危急场合格格不入。不仅是叛军,就连自己这边的兵士都看得愣了——好好的战场愣是叫他给逛成了菜市场,这是干嘛呢?

——拖延时间!还能干嘛?

韩渊心里翻了个白眼。这些大头兵,跟自己一点默契也没有。也不知道在路上弄点障碍什么的,自己跨过去不还得花更多时间吗?

再拖延,也就那么一段路。韩渊很快来到阵前,叉着腰问木朗,

“你刚才说啥?太吵了,我没听清。来,再说一遍我听听。”

“你别猖狂!”

木朗看到韩渊,额上青筋就开始爆,

“韩渊,你别以为我不敢在这里一箭要了你的命!”

“哈,你当然敢。造反都敢的人,取我韩某小命,又有什么不敢?”

韩渊呲笑一声,小手指掏了掏耳朵。

“用我韩某人一条命,换你们木家两条人命,加上这么多兵士的命……值啊,很值得了。何况我还能救下陛下,换个千古美名……”

“少在这里妖言惑众!”木朗一声低吼,“你自己说过想要弑君,不用在这里装成忠臣!”

“哈?我要弑君?你听谁说的?”

韩渊抱着胳膊,气定神闲。

“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你!两个时辰前,就在我大帐之中……”

“是吗?我怎么不记得?有证人吗?叫出来我问问。”

木朗住了口。他盯着韩渊,神色狰狞,

“你果然不认账……”

“我有什么好认账?你空口白牙就说我叫你弑君……弑了吗?尸身在哪呢?”

木朗脸色更加难看,

“原来如此……你这是在激我!激我去杀了李广宁……你可将我木朗想得太简单了!哈哈哈哈!我会上你的当?我不会杀他……我现在就将他逼出来!当面告诉他,你想杀了他!你竟敢这样戏弄于我……来人!放——”

“放箭”两个字没能说出来,木朗脸色却变了。他发现眼前的韩渊抱着胳膊,气定神闲地盯着自己。甚至,看到自己在看他,他还呲着牙冲自己笑了笑?

韩渊看起来毫不在意!他为什么能这么淡定?

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像弑君?他真的不怕李广宁活着出来?可就算自己放了火箭,在他眼前烧死了当朝皇帝,他也难逃其咎的啊!

莫非,李广宁的死活不重要……不,不可能是李广宁死活不重要!只可能是,李广宁的死活,根本不曾维系在这一场火雨中……

这茅舍里面另有玄机,所以不怕火雨?还是说李广宁,根本就不在茅舍中?

“木朗,你倒是下令啊!叫他们烧了茅舍,把里面的陛下逼出来啊?”

“……”

“怎么,不敢?怕了?别不是箭都用在我们身上,此刻连几把火箭都凑不出来了吧?没关系,你没有箭矢,我却还有。等我助你一臂之力!来人,告诉徐浩然,给我放……”

“住口!”

木朗突然大喝一声。这两人虽然都在阵前,方才的话声音却不算大,旁人是听不清的。可这一声吼是真的声嘶力竭,场面上都静了一瞬。

韩渊身后,远远传来徐浩然的声音,

“韩大人,可有什么变故?”

“没问题!最起码,现在没什么问题……是不是啊,木朗?”

韩渊笑得更加猖狂,木朗却再不敢向他叫板。他被自己想到的那个可能性吓得脸色煞白——若是连李广宁的生死这筹码都失去,他这回就真的要一败涂地了!

“你实话实说……李广宁在不在里面?”

这一声问得心虚。木朗开始慌了。

韩渊看着他,露出一个痞气笑容。他不说话,木朗更急了,

“说话啊!李广宁他,真的在里面吗!?”

韩渊笑得更开心,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他特意压低声音,木朗躬下身才能听清他说什么——

“这种事……”

“什么?”

“你问我,我怎么会知道?”

“你!”

“要不然,你自己试试看嘛。说不定,陛下就在里面。你一通箭雨下去,陛下就吓得冲出来了,那你不就得救了?”

“……”

“也说不定……陛下早就被我们替换出去了。那些侍卫各个被火墙熏得面容漆黑,你根本看不出谁是谁。等到你这边放了火,那边急匆匆一团乱地冲锋,我们就趁机将陛下救出来!到时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永远不知道陛下是死还是活。”

韩渊声音更低了,却依然字字句句清楚地闯进了木朗的耳朵,

“也说不定啊,陛下就在里面。只是他冲不出来。你这边放了火,就将他活活烧死在里面了……倒是替我解除了心头大患。你不是说我弑君吗?可动手的人,是你又不是我。反正众目睽睽之下,你放火杀了人——你去和谁说是我唆使?不会有人信的!”

“韩渊……”

眼看木朗情绪濒临失控,韩渊却还不放过他。他哈哈大笑起来,

“如何?敢不敢赌这一场,放火试试?看看你能不能烧出一线生机!来啊!叫我看看!你这个造反半生一事无成的废物,究竟带不带种啊?”

终于,木朗眼睛通红,大吼一声,一把夺过身边叛军将领手中长弓,拼尽全力向韩渊射出去!

“铮”地一声。箭头深深掼入韩渊肩膀,顿时血如泉涌。

韩渊仄着半边膀子,疼得弯了腰。可他满是冷汗的脸上,依然带着那不屑笑容。

“我杀了你!”

耳边,是木朗失控的大喊。长箭破空声再次响起,韩渊心中想的却是……

哈。果然有效。这样发疯的时候,他也只敢对我发泄,都不敢再打那茅舍的主意了吗?

5-37

“冲啊!杀光他们!”

“冲锋!儿郎们,宰了他们!”

两军阵前,被射中了我方大员——这样一幕就活生生出现在平谷关将士们眼前。他们怎么能不怒发冲冠,忘死地冲锋?

徐浩然更是一马当先,气得眼睛都红了。无论如何,韩渊是他带着出来的,而且是个文官!虽然最后他自己作死跑到阵前去喊话,可终究是自己这个主将没有保护好他!眼睁睁看着他被木朗一阵发疯射了个对穿,他心里憋屈得发狂!

简直是在活生生打平谷关守军的脸!

只是,在不要命地厮杀几轮后,他却有些恍惚……韩大人作死前,问了个什么问题来着?似乎是要拖延时间……等己方大部队到来……

对啊,时间!双方拼了这么久,好像自己这边越战越勇?完全没有正常该有的焦灼状态……

他回头看看,发现自己这方的大部队真的渐渐跟上来了。

他心中却突然起了疑惑——自己这边越拖越有利,所以这样一团混战没问题;可混战对木朗他们不利啊?为什么他们不抓紧时间烧了茅舍,逼陛下现身,反而还要跟着自己冲锋呢?

想不明白。但他模模糊糊觉得,这事该和韩大人的作死有点关系吧?

……

“呵呵……呃咳咳……哈哈哈……”

“韩大人,你能不能闭嘴!”

护送韩渊往回撤的那个侍卫,恰好是前半夜护送他去见木朗的那个。他看到韩渊脸色白得跟纸一样,一笑都往外喷血沫子,实在是忍不住了。

“您少笑几声,留着这点力气吧!您身上那两根箭都是带倒钩的,等会回去有的是罪要遭!还得留着力气扛过去呢!”

“哈哈哈……我心里爽快……咳咳咳……哈哈哈哈!”

——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

侍卫翻着白眼,简直无话可说。这还是个文官吗?现在的文官精神状态都这么不正常吗?

手无寸铁就敢往敌方阵地里闯,叉着腰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给对方那个木朗脸都气青了!为什么?图什么?就为了让对方射他几箭?

找死有瘾吗?

“哈哈哈……咳咳唔!唔啊!”

这时候马车恰好驶过一块石头,整个颠簸一下。韩渊的笑声突然变成痛苦的呻吟,侍卫心想不好,回头一看,正看到韩渊蜷起身子,捂着那箭头,疼得冷汗淌了一脸。

那伤口里还带着倒钩呢。一颠簸那就是几个钩子一起在血肉里搅,滋味别提多难捱。

看韩渊那个脸色,侍卫心里也不太好受。他一边嘱咐车夫慢点,一边忍不住问道,

“韩大人,我真不明白。您是与木朗有什么仇吗?特意去挑衅他?刚才真的很危险……腿上这一箭若再偏些,切断了筋脉,您说不定就……”

“我跟他倒是没仇……”

——有仇的两个,都在火墙后面那茅舍里呢。也不知道陛下和杜玉章平安了没有。

韩渊缓过一口气,笑着说,

“我是为了救陛下。”

“哈?”侍卫愣了片刻,摇摇头,“韩大人,我不明白。“

“不明白就直接承认,这样挺好。你这样的人,直来直去,反而不容易骗。”

“韩大人这是在骂我蠢吗……”

韩渊依旧带着笑,

“不是。你只是不聪明。但自己知道自己不聪明,又肯承认,便不是蠢。那种自以为聪明的人啊,就不一样了。因为他们会胡思乱想,又刚愎自用。你只需要给一点暗示,他们自己就会把自己带到你设好的歧途中……比如那个木朗,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啊?”侍卫有点愣神,“不会吧?我听说木朗原来是个大儒,读了很多书,还是原来杜相的师兄……”

“呵呵。传言当不了真。我说他蠢他就是蠢。今日没有他,事情也没法这样顺利。”

韩渊舔了舔嘴唇,没有继续解释。痛快归痛快,两处箭伤,血淌了一路……其实他也筋疲力尽,没力气说话了。

只不过想起木朗,他还是忍不住一阵得意。

——老子还什么都没说呢。他却已经替我补全了阴谋的下半场。无论如何,这场火……就算我将刀子比在他脖子上,他大概也不敢放了吧?

木朗不敢放火,那就只有个被徐浩然一点点拖死的命。等到最后反应过来想要孤注一掷,恐怕也是来不及了!毕竟,想要放火烧了茅舍也需要时间,可等到徐浩然彻底占了上风,可就不会再给木朗放火的时间了!

这一场阴谋被韩渊生生玩成了阳谋。他越想越得意,又忍不住大笑出声。

“哈哈哈……今日真是痛快!哈哈哈……哎哟!……嘶,还真疼……”

……

当木朗终于意识到自己步入了万劫不复的陷阱时,已经太晚了。徐浩然身后已经聚集了足够多的大燕骑兵,让他的兵力优势一去不复返。

“不……不!”

木朗浑身都是冷汗,大吼一句,

“放箭!放火箭!李广宁一定在里面……不然他们不会来这么多人围住这里!我们上当了!该死的韩渊!”

寄希望于及时将李广宁逼出来,并且抓住机会胁迫他——这希望当然微乎其微。所有侍卫都会去拼命救火,而且李广宁明知道叛军兵败如山倒,怎么会在最后时刻送上门做活靶子?

但这是他们最后的希望。狗急跳墙下,火箭不要钱般向茅舍投过去,竟然真的被他点燃了茅舍!

“救火!”

“冲锋!”

火墙内的侍卫与火墙外的大燕骑兵不约而同行动起来,争分夺秒!所有人都知道,决定这一场战斗最后胜负的时候到了!

对双方来说,这一场战斗都绝不能输——因为赌注,是大燕中兴国运,和他们皇帝的性命!

……

短短半个时辰,在这里留下上千具兵士的尸身。徐浩然喘着粗气,身上盔甲都被血染得斑驳。那血从他身上淌下来,其中有他自己的,但更多是来自叛军。

“总算不辱使命……保全了陛下的安危。”

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不惜人力地强攻。终于,叛军开始溃败,而且是一泻千里,再也组织不起一场像样的攻势了。就连木朗,也被他活捉后捆成了个粽子,丢在已经烧成断壁残垣的火墙下。

首领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别提了。叛军精锐被消灭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散兵游勇,有一些丢了战马,钻进了丛林中——既然坐骑被丢弃,大燕兵士也就任凭他们去。跑不远,也够不成威胁。就算侥幸翻过山岗,也很难逃过追捕。

至于骑着马往山梁冲击的那些,自然有后面部队处理。徐浩然现在也没心思操心这些。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大胜!”

战袍浴血的将军,这一声喊得中气十足。身后,才打了大胜仗的将士们更是威势赫赫,齐声应和,

“大胜!大胜!大胜!”

“恭迎——陛下!”

“恭迎!陛下!恭迎!陛下!恭迎——陛下!”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那一所茅舍,和它紧闭的房门。所有人都等着他们的君主从那扇门中走出来,勉励他们的血勇,嘉赏他们的战功,为平谷关守军的旗帜,再添上一笔浓墨重彩的荣誉!

他们等了很久。

那房门却一直没有开。

……

“玉章,我们赢了。”

茅舍内。李广宁垂下眼帘。这茅舍没有点灯烛——可笑,外面就是满天的火光,还有什么点灯的必要?

可现在,火光已经渐渐熄灭。

新生的朝阳还未曾升起,却已经在天边投射一道隐约的淡光。

对门外人来说,这是一场酣战的结束,是新的一天的开始。

可对于屋里的人来说,最后一点光明已经随着昨夜的火光暗淡。

房间里没有光。

也再不会有什么光了。

“玉章。我们赢了。朕可以带你回京城,回东宫。”

李广宁的视线投在杜玉章身上。

杜玉章已经睡了许久。

他失了约,没有与他的陛下一同观看此生最大的一场焰火。

李广宁紧紧抱着杜玉章。他的手指还在汩汩流着血——不是一根,而是所有。那些血抹在杜玉章脸上,将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染得血痕斑驳。

不光是脸。

杜玉章的胸前一直延伸到下腹,都被大片的鲜红染透了。就连地面上,都凌乱溅落了大大小小的血泊。

此刻,血已经干透了。

抱在李广宁怀中的那个人,也渐渐凉透了。

李广宁却好像一点都没有察觉。他的嘴一张一合,机械地向杜玉章讲着话。好像这样杜玉章就会从睡梦中醒来,会对他有所回应。可李广宁的大脑却根本不知他在说些什么。他似乎已经漂浮起来,在半空中向下望。

在一片漆黑的屋子里,他好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和自己怀里的杜玉章。自己的嘴张合着,杜玉章却一动也不动。他的手不自然地垂下去,还带着曾经折断过的弯度。他的胸前露出半根绳子,上面挂着一块陨铁制成的长生牌。

李广宁的魂灵与肉体似乎分了家。他觉得不对,一切都不对。自己给了杜玉章血啊,那么多血……一根手指不够,他几乎咬断了每一根手指啊……还有手腕上……那么多血,可是杜玉章不肯吃……他闭着眼睛,他昏睡着,他的牙关撬不开……不,最开始是能够撬开的。可是血灌了下去,为什么没用呢?

为什么会没用呢?之前不都有效果的吗?为什么?他愿意以血饲药啊,将自己的血,自己的命都给他!他愿意的!用自己的命换他平安……他愿意的啊!

但是为什么不行呢?

为什么?

他已经知道错了啊……他愿意赎罪,愿意用自己后半生所有去换他的平安啊……到底是为什么……

李广宁想不明白。也或许他想明白了,却不敢承认。

他不敢承认,一切罪过都必须付出代价。

他不敢承认,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永远不可能真的过去。

他不敢承认,许多罪孽能够被推迟,却无法真的被赦免。

而现在。他的罪过找上门来,向他露出了最狰狞的獠牙。它吞掉了他最重要的人,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你的一切憧憬与希望,在曾经犯下的沉重的罪过面前,有多么可笑。

“大胜!大胜!大胜!”

门外地动山摇般的欢呼传来,打破了茅舍里死一样的寂静。

李广宁茫然地眨了眨眼。一串泪珠滚落,在杜玉章脏污的脸上,冲开一道血色的泪痕。

火灭了。天亮了。大燕胜了。

这是他曾与杜玉章期许过的最好的结果。当时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未曾脱离险境,却拥有全世界。

而现在……

“大胜是你们的。”

李广宁轻声说着。他脸上慢慢露出一个虚幻的微笑,

“朕却是一败涂地。”

他从地上捡起一把匕首。那上面还带着血污,连柄上曾经熠熠生辉的宝石,都被血蒙蔽着,显得黯淡无光。

李广宁将它用力捅进自己的小腹,直到整个锋刃都埋在了血肉中。

鲜血喷涌而出。

李广宁脸上显出极度痛楚,他狠狠咬住了嘴唇,没有漏出一声呻吟。他摇晃着,向椅子后面倒了下去。他身下的血泊越来越大,可他因疼痛而抽搐的肢体动作,却越来越小。

很快,他就不再动了。

而杜玉章一直在他怀中。直到最后,李广宁也没有松开手。

作者有话说

国庆快乐!祝大家都有一个欢乐祥和的国庆假期!

5-38

"韩大人,这是最后一根箭了。"

侍卫半跪在地上,布巾紧紧勒住韩渊腿根——要不然,那深深嵌在血肉中的生铁倒钩被剜出来的时候,会喷出一尺来高的血柱。

韩大人方才已经流了太多血。再流下去,只怕他这条命都快保不住了。

“哈……哈……”

韩渊目光涣散,汗水一直淌进了眼睛。他微微阖上双眼,嘴唇干裂着,声音微弱。

“还真他娘的……疼……”

战场上装的逼,此刻都成了身上疼出的冷汗。韩渊呼呼喘着粗气,感觉自己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还好有侍卫将布巾塞进他口中,叫他紧紧咬住。

“最后一根了。韩大人,坚持一下。咬住布巾,别咬了舌头。”

侍卫说完,捏住箭杆一刀削断。他尽量动作轻一点,可箭杆还是微微一晃,连带着皮肉里面的倒钩一起动了一下。韩渊身体登时绷紧,哼出一声呻吟。

侍卫看他一眼,有些不忍心。可不忍心也没办法,总不能叫他带着这东西过夜——若是创口发了疮,那是真的会死人的。

侍卫深吸一口气,用力将匕首刺进韩渊伤口,画了一个深深的十字。

“啊……“

韩渊痛苦的声音传了出来。他身体抖得更厉害。侍卫才想一鼓作气,却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这边有没有人见了韩大人?有没有?”

这里是医帐。层层叠叠都是帐篷,各个挂着门帘。站在外面数十个帐篷之间,一时很难辨认自己要找的人在哪一间。

侍卫才要开口提示,一只手按住了他。侍卫抬眼,看到韩渊汗湿憔悴的脸上突然有了点郑重。

奇怪了。这几日侍卫跟着韩渊出生入死地作死,还没见过他脸上有这幅神情。什么意思?

那手指颤抖着比在嘴边,韩渊做了个“嘘“的手势。他轻声说,

“别声张。动作快点,继续。“

“啊?“

他不说,侍卫也得继续。眼看十字伤处血流涌出,隐约能瞥见生铁的颜色。他按着韩渊的膝盖,匕首贴着倒钩压进去,用力向外一剜!

韩渊瞳孔瞬间放大,手指痉挛着抓住布巾——那布巾上面,被他咬出了好几个血牙印。

“呼呼……哈……”

一时间冷汗如雨,将韩渊整个人都打透了。侍卫飞快地替他敷上金疮药,又替他包扎好。

外面一声声“韩大人“喊着,从门前经过,但没走远。听声音,那些人就在医帐里转了一圈,一间间掀开帘子看。似乎就快再次转回这个营帐了。

韩渊脸色是真的难看。侍卫想,再怎么疯,毕竟是个文官。

说起来,最后这一处倒钩这样深,活生生带下一块肉。这样的伤,就连老兵都会忍不住要鬼哭狼嚎一通。韩大人之前叫的那么惨,怎么现在连声都不吭,突然硬汉起来了?

想不明白。

侍卫摇摇头,不明白就不想了。他打算去替韩渊端一碗糖水,叫他喝下去缓缓。

才起身,一声沙哑的命令传来。

“衣服。”

“啊?”

“把我的衣服拿来……快。”

“……”

毕竟是长官,拗不过。侍卫将韩渊衣物拿过来,韩渊手抖着,将外袍披上,抖抖索索伸进去一边胳膊——另一边肩膀处刚处置了箭伤,连箭头带肉剜下去一块,实在抬不起来。

“盔甲。”

“?”

侍卫忍不住,“韩大人,您难道还想去一趟战场?方才我听说,咱们眼瞅着就要赢了,没那么紧急。再说您现在这伤,还折腾什么……”

“快点!”

动静似乎有点大。门外的人似乎突然住了脚步,那个呼唤了一路“韩大人”的声音道,

“白大人,您怎么停了?”

另一个清澈的声音响起,

“我似乎听到了韩大人的声音。你随我去那边看看。”

“是,白大人!”

——白大人?难道是那位宰相大人?胜利在即,他不去恭迎陛下,跑到这里做什么?

侍卫更摸不到头脑了。

此刻,他身后传来一阵哗啦声。回头一看,韩渊竟然已经将盔甲囫囵着套上,那只伤臂也被塞进了进去。动作可能急了些,伤口又有血渗出来。

几乎同一时间,门帘掀开了。侍卫转头看去——那位清秀挺拔如青松的白大人,正站在门口。他身后,一名侍从将门帘挑起,外面的晨光照进来,映在他身上。

原本是眉目如画少年郎。此刻却神情阴沉,像罩了一层寒霜。

“韩大人。原来你在这里。”

“哈,原来白大人。你跑这里来做什么?”

侍卫回过头。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韩渊不知道从哪里拽过一张被,将他那惨不忍睹的大腿给盖住了。连带那些绷带、箭杆,甚至剜出倒钩的小刀都连带着盖了个结结实实。

此刻他显得气定神闲,向后靠在床边上。

若不是脸色依然白得像纸,看起来与平时也没什么区别。

——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方才还是那样一副奄奄一息的样子……

侍卫在才腹谤了一句,就听到一声,

“你先走吧。”

“啊?”

——可是韩大人,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不用人在一边伺候着?我要是走了,这万一有点什么……

侍卫刚想开口,却突然有种感觉——白大人和韩大人,怎么气氛有点怪怪的?自己好像有点多余?

他不算聪明,心肠又直,不懂就问“为什么”。这一次倒是福至心灵,觉得这句“为什么”不太应该问。所以他偷偷从门边溜走了,一句话都没说。

侍卫前脚才走,后脚白皎然就到了韩渊床前。他居高临下盯着韩渊,眉毛间拧出一个川字。

“这么皱眉,可就不好看了。”

“韩大人受了伤?”

“运气不太好,叫一根箭擦着胳膊过去了。”

韩渊依旧是笑,瞥了自己胳膊上渗着血的绷带一眼。

“正巧,我就借这个机会回来了。本来就是文官,谈判之后其实没我的事。原本怕临阵走了显得没种,这下好,正给我个绝佳的理由……”

说到这里,韩渊眼皮子向上一挑,一脸痞笑。

“怎么,这么担心我?”

“……”

“怎么不说话?担心我就担心我嘛。害羞什么?说来,方才我听那侍卫说,战场上来了消息,我们快胜了。木朗那边溃不成军,估计挺不了多久。皎然,你还不抓紧去迎接陛下?”

“……我在军营里,看到了你那辆马车。”

没头没尾一句话,依然硬邦邦满是寒意。

韩渊微愣,随即反应过来,

“怪不得。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是见了车没见人,所以担心?现在你看到了,我没事,所以……”

“马车里,到处都是血。”

一句话,冻住了韩渊所有插科打诨。

下一瞬,白皎然手指拽住他腿上那脏兮兮的被子,就要掀开——可韩渊的手却按在他手腕上,笑声透着痞气。

“干什么啊?大白天的。”

“……”

“我告诉你白皎然,我可没穿裤子。”

“……”

白皎然没说话。他垂下眼帘,漂亮的下巴线条绷得死紧。

韩渊的手在抖,凉得像冰。虚弱的冷汗顺着他下巴往下淌。那张脸上,都白得没有血色了。

“让我看看。”

“……别了吧。皎然,你

“又不是没见过——这么想看,回去了你来我家,脱光了给你看。”

“韩渊。”

白皎然声音里有些说不出来的意味,

“你不给我看,我只会更担心。”

一句话,堵住了韩渊所有的避实就虚。他楞了一下,突然意识到,与白皎然已经是三年未见。

三年时间,不知白皎然在官场上都经了多少风雨?韩渊明白,再怎么样,他也不会是三年前那么好骗的少年了。

“皎然。”韩渊声音里多了些涩意,“真没什么好看的。”

“……”

“你看,我不是好好地在这儿呢么。”

“是吗?好好地在这儿?”

白皎然轻笑一声,“今天的战报,我都看过了。原来韩大人的‘好好地’就是在战场上挑衅木朗,让他迎面射上几箭,好去鬼门关上走一遭?”

话音未落,白皎然手腕一翻。那一床薄被扬起来,卷着大团大团染满鲜血的绷带一起滚到了地上。

叮当两声,随之掉落的还有两个倒钩。拖着半截箭杆,染满鲜血。那钩尖锋利狰狞,上面还挂着几丝血肉。

看到那倒钩,白皎然脸色更冷三分。

可这还没完。韩渊原本藏在被子下面的手里,还攥着一块布巾。此刻也再藏不住,白色布巾上两排模糊的牙印明晃晃露在外面。

有时候人捱不住疼,能把牙根都咬出血来。这事儿,白皎然也听说过。

若只是地上狼藉一片,他依旧能撑着个冷若冰霜的脸。可看到那牙印的时候,他终是眼睛一颤,眼圈儿红了。

“混蛋……韩渊!”

“别哭啊。”

韩渊伸出手想去摸他的脸,却被白皎然躲开了。他心里更急,腿上却不敢动,只能仰着头巴巴地看着。

白皎然偏过头,腮边到下巴的线条就分外显眼。此刻大滴大滴的眼泪沿着这线条滑下来,将白皎然官服的领子都给染湿了。

5-39

“别哭了……哎呀,你一哭,我心里慌得很……”

韩渊语气里破天荒带了些惶急,

“你听我说,我不是自己去找死!我没那么有病!皎然,我是为了救陛下……我知道你在等我,怎么可能冒险?”

若是第二个人听韩渊这么说,只怕能一口啐到他脸上——战场上单枪匹马跑去敌人眼皮子底下撂狠话,换了身上两处箭伤,血淌了一马车。这不叫冒险,什么叫冒险?

可白皎然真的抬起头,专注地盯着韩渊看。

“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要是自己找死,我昨天会动你么?对你做了那些事,若我不好好活着……你怎么办?你这样的人,能受得了?那样你这半生就白认得我了!我岂不是真成了一个负心冷血的混蛋!”

“……”

“我是为了救陛下!徐浩然手里兵力不够,要等后面援兵压上来。眼看着木朗要动手烧了陛下藏身的茅舍,难道这时候我在后面装孙子?我不过是想激他动手,叫他不敢动陛下,再挑起两边混战,乱成一团我们才好浑水摸鱼……我承认,我知道有风险。可我不是自己找死……皎然,这不一样,我是没有办法!我知道听起来像是借口,可你得信我……”

“我信你。”

白皎然轻轻一声,打断了韩渊的辩白。他表态太干脆,反而换了韩渊有些不敢相信。

“你……真的信我?”

“我信你。你自己说了,你昨日马车里那样对我,今日就不会弃了我而去。这一句,是我认识的那个韩渊。”

“皎然……”

“虽然还不太清楚你怎么办到的,但这话我信了。”

白皎然脸上的冰霜融化了些,却依然带着忧虑,

“你拼着命不要,去救陛下……那陛下他,脱险了么?”

“我不知道。但方才侍卫说,前方战况不错,我猜问题不大。若你实在不放心,我们就去前线走一遭。陛下真的脱险了,也好迎接圣驾。”

说着,他单手撑着床板,想要起身。可两处伤口同时传来剧痛,他呻吟一声,差点跌落床下。

“你别乱动!”

肩膀后面被一只手臂环住,白皎然焦急的声音传入耳中。韩渊侧过脸,白皎然眉眼近在眼前,长长的睫毛颤动。

“啾”地一声。近水楼台,不亲不是韩渊。那张白净的脸腾地胀红,白皎然狠狠瞪了韩渊一眼。

“干什么?不给亲?”

韩渊哼哼起来。

“我疼得厉害,亲亲你或许好些。若你亲我,恐怕就更好些。皎然,我今夜遭了这么大的罪,你忍心不管么?快来亲我一下,给我止止疼……”

“你,你正经些……别乱动了!伤口又出血了……”

两人正腻歪着,门口却传来一阵马蹄声,直接闯到了医帐中,才勒马停下。骏马嘶鸣里夹杂着焦急的人声,传遍了整个医帐

“白大人!您在何处?前线急报!十万火急!”

白皎然与韩渊对视一眼,同时松开了对方。二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紧张——十万火急的前线消息,必是最重要的战报。

看来,前线已经分了胜负!

但这不是叫他们同时提起一颗心的缘由。

那兵士显得太过六神无主——按理说这一场该十拿九稳。为何这报信的兵士语气这样惶恐?

“我在这里!进来!”

白皎然一声应答,门外兵士随即进门。也顾不得行礼,他扑通跪在地上,

“白大人,前方战报!我军大胜,剿灭叛军近万人,缴获战马数千匹,擒拿叛匪木朗等人!”

两人同时长长松了一口气。心放进肚子了,韩渊勉强坐直的身体微微一晃,单手撑在床铺间,才算稳住身子。他偏过头看着白皎然,轻笑一声。

“大捷的战报,就该报得欢欣鼓舞些。最好几里地外就敲锣打鼓。这个徐浩然,干嘛搞得这样紧张?我还以为……”

他却不再说下去,随意问了一句,

“既然是大捷,想必陛下也安然无恙了?”

静待片刻,却无人应答。韩渊撑着床铺的手臂绷直了。他抬起头,对上兵士惨白的脸。

“怎么回事?说!”

“陛下他……他……他已经驾崩了!”

嗡地一声,天旋地转。重伤失血,加之整整两日奔波不休的后患终于涌了上来,韩渊竟然两眼一黑,身子向后倒去。

却被一只胳膊扶住了肩膀。

“韩渊,别急。”

白皎然声音也有些抖。这颤抖声音入了韩渊的耳朵,却叫他心里一惊,原本有些撑不住的精神竟再次振作起来——这么大的事,总要有人善后!他若是此刻倒下了,白皎然怎么办?

韩渊咬住舌尖,强迫自己再次坐稳身子。

“我没事,你别急才是。”

说着,韩渊转过头看向白皎然。却没想到,那人清秀脸上失了血色,眼神却很沉稳。

“你在这里休息,这件事我来处理。”

“……”

“你放心,我心中有数。天塌不下来——就算天塌了,我是大燕的宰相,我也不能慌。”

“天塌下来也不慌?哈,那刚才……”

一句话才吐了半句,韩渊突然住口。白皎然抬起眼皮看他,淡淡一声,

“刚才不一样。”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

——出事的人不一样。

四目相对,韩渊心中突然亮了一道闪电——他总觉得白皎然还是过去那个白皎然,需要他保护着,引导着,甚至善意地瞒着哄着。

甚至昨天重逢后,白皎然心性与从前那个天真的少年相比,也好像变化不大。

——可那是因为,这是在他面前。

——也只有在他面前。

白皎然安抚地握了握韩渊手掌,就想抽身而去。却被韩渊反握住手腕,

“你去前线?”

“嗯。”

“一起。”

“你信不过我?”

“你是当朝宰相,三年时间,将大燕朝堂治理得井井有条。这份能力,我怎么会信不过?只是我……我必须亲自去看一眼。”

白皎然看着韩渊的脸——认识了这么久,他没见过韩渊这样失魂落魄的神情。

“好。你随我一起来。”

……

韩渊是被人抬上马车的。原本那个一直跟着他的侍卫还想来帮个忙,一路伺候着。白皎然却挥挥手,叫他也走了。

只留下那些人带来的被褥,用来韩渊垫在身下。以免路途颠簸,伤口恶化。

路上,白皎然握住了韩渊的手。两人的手一样冰冷湿凉。

镇定归镇定。若说真的毫无所动,又怎么可能?

韩渊抬头看白皎然,冲他笑了笑。本意是安抚,却笑得那么勉强。

“韩渊,你留我在后方,是怕我以身犯险后,你却做不到当断则断?”

白皎然突然开口。韩渊闭上眼,笑了笑。他的皎然,三年来果然长进不少。

“是啊。旁人我都舍得,你我是真不舍得。只好将你留在安全的地方藏起来,免得误了大事。”

“说谎。”

“有什么好说谎,是真的舍不得你。”

韩渊睁了眼,却没有看白皎然。那目光就那么投向车顶,视线里一片晃动的影子。

“可惜现在,我实在打不起精神细细说给你听了。”

“我当然知道,你是真的舍不得我。”

“……嗯。”

“可你说旁人你都舍得,却是在说谎了。真出了事,你一样舍不下旁人。”

“……”

“比如今日,你冒着那么大风险去救陛下……只怕,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大燕的皇帝吧。”

“……”

“还有杜大人,你当初也是这样拼命地救了他。差一点,也是搭了性命进去,让自己万劫不复。韩渊,我方才突然想明白了。你才是最心软的一个。说什么忠君还是忠国只能选一个……说什么该断则断……真的事到临头,最不肯放弃的还是你自己。你就算搭上自己,也要去救他们的。”

“谁说我要搭上自己?”

韩渊回了一句,

“我从没有做过搭上自己的准备。今日这只是意外。”

白皎然不说话了。他看着韩渊的手掌一点点攥成拳头,手背上蜿蜒青筋鼓出来,像是在对谁发狠。

“……真的只是意外而已。我没想过自己会死……更没想过冒着这么大风险想出来的计策,居然没有成功……陛下,他竟然……”

——还能对谁发狠?他现在最痛恨的,恐怕只有他自己。

白皎然心中涩意蔓延。

——是啊,这样骄傲的一个人。他用了这样冒险的一个计策,原以为能够将君主、朋友和大好河山全都保全下来,甚至不惜搭上自己性命。

他几乎成功了——却在最后时候,听到功亏一篑的消息。他心里该多么难受?又多么自责?他一定在想……若是当初我不对自己这么自信,不一意孤行地选了这最冒险的“万全之策”,结果会不会不同?

韩渊目光茫茫地投在车厢顶上,白皎然的眼神却一直不曾从他身上挪开。两人各怀心事,都没有开口。

一路上,马车内如此安静。只有车轮在地面滚动的声音,一直不曾停歇。

5-40

马车驶进山谷。韩渊远远看到那近乎完好无损的茅舍,他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他已经猜到了故事的结局。

茅舍没事,里面的人自然也该毫发无伤。那么在这样一场大战胜利后,李广宁死亡的原因,就绝不可能是他最初所担心过的“面对木朗的胁迫,君王保全了皇家尊严,是宁死不屈”。

他的死,只会有一个理由。

——那就是支撑他一路走下来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白皎然。”

“怎么?”

“我之前安排了一个替身,与陛下容貌七成相似。本来是打算瞒过木朗,接陛下脱险……你去把他叫过来吧。”

“你想做什么?”

“陛下不能死。不能死在这个地方,以这一种方式……”

韩渊声音透着狠意,

“让那替身来犒赏三军……告诉徐浩然,茅舍里面的只是事先安排好的替身!是为了迷惑木朗,为了全歼叛军……陛下从不曾来过这座山谷,他一直都在后方坐镇!”

“韩渊!”

白皎然惊得汗毛倒立,

“你这……这是……韩渊,你胆子太大了!”

“不然呢?难道要让这些平谷关兵士知道,他们出生入死所营救的陛下,却是殉情自戕而亡?而他所殉情的对象,却是三年前就该被处死的逆相杜玉章?”

“你说什么?!”

“来不及解释了。总之……茅舍的那个人只能是替身!绝不能让边境官兵知道真相!告诉他们,茅舍内的替身是误以为是叛军胜了,所以以身殉国,不愿顶着陛下的身份被叛军折辱……所以他们铮铮忠骨,也是我大燕忠良!该被好好运回京城,妥善安葬。”

韩渊声音沙哑虚弱,脑筋却很清晰。他飞快布置着,

“皎然,你先照我所说去做。先将陛下尸身用冰块保存,拖过这几日风口浪尖,再运回京城安葬。回去后先整饬政务,平稳开启监国事宜,陛下驾崩之事暂且秘而不宣!这事情若处理不当,你我也愧对陛下嘱托……愧对大燕百年基业!皎然,你听我的么?”

“我……”白皎然脸色依旧有些白,却点了点头,“我自然听你的。”

“好。”

恰好此刻,马车也在茅舍前停下来了。徐浩然蜡黄着一张脸,前来向他们行礼。才抬头,这剽悍爽朗的年轻将军,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花。

“陛下,陛下他……”

“将军稍安勿躁。”

韩渊从马车里坐直了身子。白皎然想扶他一把,却被他轻轻推开。

“徐将军,实不相瞒。我与白大人为保此役万无一失,事先其实做了些小小的安排。”

他对白皎然使了个眼色。白皎然便接着说下去,

“徐将军,其实那茅舍里面的……并非真正的皇帝陛下。”

……

三日后。

平谷关靠近草原,常年干燥多风,夏日更是炎热。但在这重兵把守的城关外,却有一处天生寒洞,深不见底。其中有冷风阵阵,若是下到三五十丈的地方,更是滴水成冰,极为寒冷。

在这寒洞内,有一处人工开凿的寺庙。本来,是本地达官贵人夏日乘凉的地方。此刻,里面却停了两具简易的棺木。

这里地处隐蔽,无人会来打扰。虽然平谷关有守军看管,但他们都在较远处扎营,只管看守着不要外来之人误闯就好。

所以没有人发现,其中一具棺木有着开合的痕迹。更没人发现,那棺木之中,其实已经空无一物了。

而在距洞口不到一丈的地方,有一个人趴卧在石头上。他好像是无意昏倒于此,更像是被随意丢在此处。

那人一动不动,脸色白得像纸。他胸前连一丝起伏都没有,似乎早就没了呼吸。

阳光从洞口投了进来,在地上一点点挪着方向。日落西沉时,夕照终于爬到了那人的脸上。

那容貌倾国倾城。尤其是一双桃花眼,虽然合着,依然美得叫人挪不开眼睛。只是眼窝发青,唇色苍白。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活人。

突然,那人的嘴唇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咳咳……咳咳咳……唔啊!”

一口浓稠的血被他吐了出来,那血色黑污,带着腥味——从颜色到气味,都很不新鲜。这还没完,他捂着胸口,又呕出几大口血,在地上汇成一滩。

直到这时,他才从自己紧紧按着的胸膛里,感觉到了心跳声声,由弱变强,有力地跳动着。

他扶着墙壁站起来。脚下有些软,身子也有些打晃。可他胸膛里总是如影随形的疼痛与憋闷,却渐渐消弭不见了。

“奇怪……”

杜玉章眼神迷茫。不知为何,他脑子昏昏沉沉,好像忘了些什么。许多画面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却没能留下什么痕迹。就连眼前的夕阳都叫他觉得恍如隔世。

只是他总觉得,自己身体应该更难受的。应该有些已经深入肺腑的病症,虽然痛恨,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一直忍耐着活下去。

轻松下来的不仅是身体,还有他的心。似乎有些永远缭绕心头的孽障,突然消散开了,连踪迹也没有留下一点。

他忘了什么吗?

他忘了什么事……或者什么人?

一时想不起来。杜玉章茫然地走出了寒洞,脚步有些虚浮。

两具棺木停在他身后不远处,静静地被留在黑暗中。杜玉章并没有回头看上一眼,就离开了这里。

作者有话说

定心丸:没有失忆梗。

全篇完结在即,感谢一路陪伴。爱你们。

5-41

杜玉章一边走,脑海中的记忆就渐渐成了形。他想起了他的名字,他的出身,他曾经在东宫和宰相府中度过的日日夜夜,那些曾经的快活日子,和七皇子叛变后那无数的酷刑……

他突然住了脚。悬壶巷、劫匪、假死药、在陛下寝殿里……最后孤身一人死在了冰冷的地上。

杜玉章打了个寒颤。他有些想起来了。

那一次死而复生,他的记忆也空白了几日。直到郑太医将他唤醒,告诉他这神力却是“救命不救病”。他若想要摆脱这深入脏腑的顽疾,也只能……

“什么人?你怎么闯进来的!”

突然,一声暴喝,惊醒了沉思的杜玉章。他茫然抬头,看到一名大燕兵士举着刀,恶狠狠冲他吼。

“你怎么过来的?啊?这里不许进——你是不是跟那帮蛮子是一伙的?”

……蛮子?

杜玉章抬起头,果然看到不远处,有几名西蛮人骑着马,与大燕士兵吵吵嚷嚷,似乎快打起来了。

“这是我们停放同袍尸身的地方!不可能让你们进去搜!你们西蛮人欺人太甚!”

“附近我们都找过了,只有这么没找过!才三天,杜先生不可能走那么快!是不是被你们逮住,藏在里面?让我们进去看看!”

“不可能!赶紧滚!不然……不然我就拼着军法处置,也要宰了你们!决不让你们亵渎同袍英灵!”

两边口角升级,真的打起来了。有大燕士兵见形势不好,已经骑马往平谷关方向去报信了。

可这时候,已经抽出长刀,正准备动手的那个西蛮兵,恰好往杜玉章方向看了一眼。他张大嘴,眼睛突然亮了。

“杜先生!您果然在这里!”

“你是……图勒……?”

杜玉章又是一个恍惚。这人他确实认识,但总有种感觉,好像十分遥远,是前世的事情了。

“是啊,是我!杜先生,您没事太好了!少主听说山谷里出了事,快要急死了!来,杜先生,我们赶紧回去见少主吧!”

“少主……是苏汝成?”

“对啊,还能是谁?”

图勒大为惊讶——怎么杜先生眼神直愣愣地,好像和平时不太一样?但此刻,他也顾不得这么多。反正看起来杜先生身上没受伤,那就赶紧将他送回少主身边。不然,少主只怕要发疯了!

“走,杜先生!”

二话不说,图勒将他扶上马,一拍马屁股就跑了。

“杜先生,您怎么会被他们关在这里?这里可冷了,您的身体哪里受得了?”

图勒是苏汝成的伴当,早就知道苏汝成心里对杜玉章那点心事,在他眼里,这就是他们少主夫人。因此,他特别关心了一句。

“没什么事,只是……”

只是他脑海中有点奇怪。似乎当年第一次身死之前的事情都能够回忆起来,可之后的事情断断续续,有点茫然。但是一提及,却又能回忆出来……就好像许多回忆都被蒙着幕布,需要有人将它们揭下来,才能够想起来似的。

他却不知道,当初第一次死而复生后,因为有郑太医替他引路,有意识带他的魂魄往回忆最深的地方转,所以很快就都想起来了。最后,二人才回到大殿中,在李广宁寝殿里还了魂。因此他魂魄回到身体后,记忆与之前没什么不同。

而这一次,杜玉章空空茫茫地昏沉三日,才算自己回了魂。别说没人引路,他身上衣服都换过了,连个能提醒他一下的物件都没留。若不是遇到了图勒,他可能连可以找苏汝成帮忙都想不起来,又何论其他?

“哎呀,杜先生您别逞强了。您身体弱,我们都知道的。这一次在寒潭里呆了那么久,回去快叫图雅给您弄点草药调理身子。你不知道,我们少主知道您不见了,都要急疯了!我跟着少主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他那样……三天时间,少主瘦了好几斤,脸上那点肉都瘦没了。听伺候他的人说,他晚上根本睡不着,骑着马在附近转。要不就成晚地站在营地里向天边望……”

“……”

杜玉章心中一动,眼前仿佛真的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个人也站在夜色中,负手而立,似乎向外望着什么。然后那人回过头,带笑唤了一句“玉章”……

可那个人的脸却好像蒙着一层布,什么也看不清。

那个人……那个人是谁?!

为什么只是想到他,杜玉章就觉得胸口一阵疼痛,难受得不得了?

5-42

“阿齐勒!”

杜玉章才从马背上下来,前方西蛮营地里就飞奔而来一个人。那人俊朗面庞一向是笑着的,此刻却拧着眉毛,像是忍受了太久煎熬。

苏汝成直冲过来。他还来不及站定,就一把将杜玉章箍在怀里,勒得杜玉章胸骨生疼。

“阿齐勒!你吓死我了!那该死的宁公子,竟然将你弄丢了……若是我找到他,一定要亲手宰了他!”

“你说什么宁公子……”

“就是那个不要脸的大燕人!”苏汝成激愤不已,咬牙切齿地说,“说什么带你去看病,说得那么好听!当初我就不该将你留在山谷里,结果那山谷里竟然爆发了大战,平谷关和徐家狗干上了!消息传到平谷关外的时候,他们已经将平谷关彻底封锁了,我们根本进不去……除非将城门炸开!我从后方调集火药根本来不及……”

听闻他当真动了炸城门的念头,杜玉章一惊。若真的这样做,那西蛮是不是就等于与大燕宣战了?

“你们要炸平谷关?”

“没有。还没来得及,就听说那边战事结束了。我这边要求派人进去,本以为徐浩然不会同意。却不知里面哪里来的监国大人,直接放行了,倒没有多废话。”

苏汝成一边说,一边扶着杜玉章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他。看他身上似乎没什么伤,才彻底松了口气。

“还好你没事。不然,我真的挖地三尺也一定要将姓宁的给找出来,再将他碎尸万段!”

“……”

说到这里,苏汝成突然发现杜玉章有些愣愣的,而且与平时不太一样。最明显的,就是他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委婉地推开自己,任由自己拥抱着说话。

苏汝成心中突然一热。他看了杜玉章一眼,见他满脸苦恼,不知道在想什么。

“咳,那个……”

“啊?”

“阿齐勒,我真的很担心你。”

杜玉章看着眼前这个人,心里一下子涌入许多画面。他想起来,过去三年里,这个人从原本萍水相逢的一位过客,成为占据他生活重要部分的至交好友。苏汝成对他的照顾、帮助,乃至平日相处间,一起为大燕与西蛮边境和平与贸易忙忙碌碌的事情,都被想了起来。

杜玉章心中突然一暖。他冲苏汝成一笑,

“谢谢你,让你担心了。”

苏汝成的反应大得吓了杜玉章一跳。他突然屏住呼吸,怔愣地盯着杜玉章的脸,那张带着草原男儿特征的脸上渐渐浮起些红。

“阿齐勒,你……我……”

苏汝成喉结上下滚动着,手臂上不自觉地加了力气。杜玉章被他紧紧箍在怀中,动弹不得。两人胸膛贴着,杜玉章似乎能听到对方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阿齐勒……我可不可以……今天……”

低语带着灼热的温度,吐在杜玉章脸颊下。杜玉章有些怔愣,茫然抬头看了苏汝成一眼。苏汝成似乎很紧张,又似乎带了些期待——却在这时,不远处一阵马嘶传来。

苏汝成突然抬头,向四周一望。这里本来就是西蛮人的宿营地,周围许多人在喂马、练习摔跤,忙忙碌碌的。见他抬头,一群西蛮人伸着脖子往他们二人方向望,就像一群傻鹌鹑。结果与他目光一对,又全都齐齐低下头去,假装忙着手里的活。

“……”

苏汝成长眉扬起。

他当然知道,在西蛮民俗里这不算失礼——若是他当真亲了下去,四周估计会爆发出一阵欢呼声。而且欢呼声越大,才越说明杜玉章受他们拥戴。那些起哄与欢呼,里面都是西蛮人朴实的祝福。

但是杜玉章并不是西蛮人啊。在众人面前这样亲昵,他会不会觉得窘迫?

苏汝成咳了一声,又有点脸红。从前,想拥抱杜玉章一下都不可得。他根本不知道杜玉章能够接受到什么程度……保险起见,别再让他为难了。

毕竟,他才从险境里脱身呢。若是自己不能好好护着他,又指望谁来照顾好他?

“阿齐勒,我们走。”

“走……去哪里?”

“去湖边。”

苏汝成一语说罢,直接拉上杜玉章就要上马。

杜玉章下意识想要摇头。因为肉身与魂魄总觉得像隔着一层,他现在的反应也有些慢。但再慢,也后知后觉地察觉苏汝成态度不对了。

可听了“湖边”二字,他却下意识点了点头。

似乎在那里,他留下什么东西。是他现在想不起来,却务必珍重的东西。

苏汝成见他没有拒绝,眼睛一下子亮起来。他眼睛弯弯,向杜玉章笑得炽烈又羞赧。

“阿齐勒,上马!”

一边将杜玉章拉上来,在自己身前坐定。他一扬鞭子抽在骏马臀上,如流星般嗖地奔腾而去。

身后的营地里,似乎响起一片笑声与欢呼声。但很快被二人甩在身后,听不到了。

……

图勒与驻守寒潭的大燕士兵口角的时候,有几名驻军怕冲突扩大,去平谷关报信去了。

可他们前脚才汇报了情况,后脚就又见到几名同袍——是来报知上峰,那些西蛮人见到一个莫名出现的白衣公子,直接撤离了。莫说是冲突,双方连一片衣角都没有沾过。

“哎呀,你们要是早来一步就好了!现在这样,显得我们没事找事一样!”

先来的士兵十分懊恼,满以为会被呵斥一顿,然后灰溜溜回去。

他们却没想到,徐浩然不但没有呵斥他们,反而将他们叫到了将军府内堂——据说,那里只有最高阶的将领们才能去议事的。他们哪有资格踏入?都是受宠若惊。

更没想到,接见他们的不是徐浩然,是两名文官。那两人坐在上首,座位紧挨着。徐将军只在侧座作陪。

看徐将军的态度,那两个人好像官职比徐将军还大?

兵士们更紧张了。

他们偷偷看着穿白衣那个——那位长了张少年脸,清秀又温和,实在好看。他们都忍不住偷看了好几眼。直到另一位官员不悦地咳嗽几声,他们才回过神来。

“韩渊,难受么?”

白皎然偏过头,有些忧虑,

“为何一定要亲自过来?你还发着高烧……”

“寒潭出事,我怎么能不来。涉及到那两位,如何谨慎都不为错。”

韩渊憔悴得厉害。他向白皎然微微点头,指尖点在他手背上敲了敲。

“你问吧,我听着。”

“你们说,寒洞附近出现了一个白衣公子。那些西蛮人见了他,就停手不再挑衅,而是带着他走了?”

“禀告大人,正是如此。”

“那一片被我们的人围着,按理说不该有人能闯进去。这样莫名出现的一个白衣公子……”

白皎然有些不明所以。可一边的韩渊眼睛眯了起来,神态莫名复杂。他突然开口,

“那些人有没有说什么?比如称呼那个白衣公子……”

“有的,有的!”

韩渊这样一提,那几个人立刻反应了过来,

“那个白衣公子好像就是他们挑衅的缘由,吵吵嚷嚷就是要来找他!我听到西蛮人叫他什么……杜先生的……”

啪地一声,韩渊手中茶杯重重撂在桌上。

白皎然回头看他。见他神色不变,下颚线条却绷了起来。

“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徐浩然不知道他“知道”了什么。可看两位监国大人的脸色,就知道自己不该再多加停留——那两个这几日总是单独在一处,也不知是在商量什么大事。他早就习惯了。

等徐浩然连同士兵们一起消失在门口。韩渊低声道,

“皎然,你悄悄带人去寒潭里看看。看看杜玉章的尸身还在不在。”

白皎然注意到,说到“杜玉章”三个字时,韩渊声音里带了一丝冷意。明明之前收敛二人尸身时,韩渊倒好像比自己更加难过的。为什么突然……

白皎然突然脊背一凉。他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

“你是说,杜大人他……他……”

——毕竟三年前,亲手操持了那一场假死金蝉脱壳的人是韩渊而不是他白皎然。所以今日听到士兵们带来的消息,他就没有韩渊那样敏锐。就算同样听到了“杜先生”三个字,他也下意识地不会往杜玉章身上联想。

可此刻被韩渊点破,他却觉得心惊肉跳。

“你是说,那名白衣公子就是杜大人?”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事情太过凑巧。三年前是我替他做了一场假死案,用假死的药酒替换了鸩酒。听说那一次陛下本来打算殉情而去,喝了杯璧中剩下的一点药酒,这才阴差阳错识破了计谋。这一次,却不知是不是杜玉章自己做了个局,想要再次假死逃走?”

“杜大人不该是这样的人,他一向光明磊落……他就算要走,为何不能与陛下分说清楚?”

白皎然依旧不愿相信,

“若当真如此,那陛下……岂不是白白送了性命!”

韩渊抿住嘴唇,神色愈加难看。片刻,他嘲弄般笑了笑。

“是啊。所以事到如今,我真不知该希望那个人就是他,他确实没有死……还是该期待那人不是他,他没有做出这种事了。”

5-43

苏汝成快马加鞭,一路往草原深处而去。远远看到了那一望无际的湖泊,他勒住马缰绳。

“跑了这么久,阿齐勒,我们歇一歇。也让马喝点水。”

他信步由缰,将马儿牵引到水边。杜玉章出神地向湖岸望过去一一这里有一块石头,正好足够一人在上面站立。下方草丛高高,似乎藏着两个人也没什么问题。

……就算那两人是交叠着躲在里面,也不会被发觉的。

这念头突然冲进了杜玉章的脑海。他心中一悸,脱口而出,

“这里,我是来过的。”

“你来过?不可能。”

苏汝成偏头想了想,却是断然否认。

“这里很偏僻,距离大道远,距离我们西蛮的草场也远。我以前没带你来过这里。如果没有意外,就算是赶路经过这里,也没什么机会。今天是因为我们着急找你,将宿营地扎到了平谷关外,不然根本不会经过的。”

“是吗?”

杜玉章知道他说的没错。苏汝成脑子里有一张整个西蛮的地图,旁人看起来一般无二的草场,他却总能精确地分辨出是什么方位,哪个地方。他说没来过,就一定没来过。

但他凝视那一块石头,却平静不下来。就好像他曾经和谁人一起在这里跌落湖中,就在他窒息前一刻,那人却揽过他的腰肢,给他渡来一灯命的空气……

“逸之!”

—声呼唤在杜玉章脑海中响起。那声音嘶哑低沉,仿佛就在他耳边。杜玉章身子一颤,后背浮起一层冷汗。

“阿齐勒?”

苏汝成也察觉了他的不对劲。

“你怎么了?”

“宁公子……”杜玉章喃喃一句,突然回头抓住苏汝成胳膊,“苏少主,宁公子他去哪里了?”

“我怎么会知道!若是我知道,我早就宰了他了!”

提到这个人,苏汝成就一百个不痛快。尤其是杜玉章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更令他心头疼起一丝酸意,

“阿齐勒,你怎么突然想起他来了?你看你在山谷遇险,却是自己孤零零被绑到了寒潭附近,他怎么没跟你一起?若是他真心待你,别说就这么将你丢下……就算是危难之际,他也该跟你同生共死才对!这样一个人,你还惦记他干嘛?我猜一定是看情势不妙,就自己逃生去了!却让你自生自灭……哎呀,不提他!这么一说,我更生气了!也亏得我的阿齐勒自有苍天庇佑,没有出事。”

苏汝成说到这里,见杜玉章还有些恍惚似的。他轻叹口气,揉了揉杜玉章的头顶。

“既然现在与我在一处,你就不要想旁人。不然,我会很难过的。”

“走,我们回湖边去。在那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两个……”

苏汝成说到这里,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他凑近些,轻声道,

“阿齐勒,我有话,一直想对你说。”

杜玉章下意识想要后退,但苏汝成按住了他的肩膀。苏汝成的眼神闪闪烁烁,亮着希望的光。

“苏少主,这不对……”

“没什么不对。你是大燕人,我是西蛮人,是吗?可你在我西蛮住了这么久,我西蛮人难道是怪物猛兽?阿齐勒,难道你心里一直将我当成外族,也像其他大燕人一样觉得西蛮人都是蛮子,根本不曾信任亲近我?”

“……我从没有这样想过。”

“我知道你没有。阿齐勒,你从前总是那样拒我于千里之外,连一次都不肯绐我机会,叫我将话说出口。今"不能再这样。我们……”

苏汝成抿了抿唇,像是已经忍不住要将心事全都说出来。可他还是忍耐住了,微微一笑,

“我们走吧。”

很快,二人到了湖边那小院落外。苏汝成下了马,将马匹拴在外面歪着脖子的果树外。

距离杜玉章离开这里已经有十来天。时令过了,那些红果子无人采摘,大多自行掉落地上。但也有个别果子经过风霜还挂在树梢。此刻,它们红得更艳,汁水也更足。

“来,阿齐勒。”

苏汝成挑了个最大最红的,递到杜玉章手中。

——“说起来,这草原上没什么别的好东西,这种红果倒是别有风味。等我回去了大燕,也叫人移栽些到院子里。玉章要是想吃,随时都能来吃。”

又是那嘶哑的声音,贴着耳边响起。杜玉章愣在原地,手中红果子跌落在了地上。

那果子本就熟透了,已经不堪磕碰。才沾到地面,就碎裂成了几瓣,汁水淌了一地,散发出阵阵果香。

“哎呀,可惜了!我挑了最大的绐你。”

苏汝成很惋惜地叹口气,回过身又钻进果树丛中。等他又捧了几个红果子回来,院子里已经找不到杜玉章的身影了。

“阿齐勒?”

苏汝成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进了房间。才进门,就看到杜玉章站在床边,怔愣着看向那床铺。

他松了口气。

可随即,这口才松的气,又提了上来。

今天的杜玉章,哪里都很不对劲。方才没有被杜玉章推开的那一点欣喜早就不知道消散到何处了。苏汝成此刻,心中渐渐升起疑惑。他上前一步,却又站住了。

他想了想,从怀里的果子里挑了一个,然后从背后偷偷抱住杜玉章,将头搁在那人肩膀上。

“阿齐勒,你怎么也不等等我?我又去摘了几个果子,虽然没有刚才那个好,但也都不错的。来,这个给

苏汝成突然停住了。

有什么带着体温的液体,一滴一滴,滴在了他手背上。

“阿齐勒?!你怎么了?”

苏汝成心中大惊,一把将杜玉章拽过来,仔细端详他的脸。只见他眼角通红,大滴大滴的眼泪滚落下来,打湿了他的脸。

他哭得无声无息,却显得那么难过。

“对不起,苏少主……我想起来了。宁公子他……他……”

“我说了,不要想他了!那样一个贪生怕死,弃你于不顾的人,你干什么为他伤神?”

“不是,他没有……他……他是……”

才想起的画面在杜玉章脑海中回荡。那一夜他在噩梦中哭泣着醒来,背后那个温暖的怀抱……那人小心翼翼向他道歉……两人在湖边落水,那人奋不顾身来救他……还有那人背后深深的箭伤,在草原上一路扶持着最后到达这小屋……

记忆凌乱而模糊,却冲击着杜玉章的心。想起越多,他却越心慌,似乎总有更重要的事情依旧埋在记忆最深处,藏着深深的渊薮中。

如果那个人真的是李广宁……他现在在哪里?他怎么样了?为什么只有自己在那个寒冷的寒潭边孤独醒来……他呢?

“对不起,苏少主,我还有事情要做……我,我要走了……”

慌乱地推开苏汝成,杜玉章抽身就走。却不想,他手腕被人用力扣住,几乎被拽了个踉跄。

“你要去哪?”

“放开我。苏少主,有人在等我,我要回平谷关去……”

“你要'回’平谷关?”苏汝成却好像被这个字烫了一下,语气里都带着疼,“为什么?可你在我这里住了这么久,这里才是你的家啊!平谷关你才去了几次?”

“你要去找谁?宁公子?一一还是李广宁?”

杜玉章的身子一僵。

苏汝成手臂绷紧,紧紧抓着他的手腕。眼前的杜玉章明明离他很近,却又好像离他很远。除了掌心里这一点温度,好像二人根本没有任何联系。

所以任凭杜玉章怎样挣拧手腕,苏汝成都不肯放开。

“果然是他?李广宁?”

认识了苏汝成那么多年,他总是朝气又爽朗。杜玉章第一次听到他这样伤心的语气。

“最初见你们才认识不久,就那么亲昵。我心里就……尤其是这次山谷居然爆发大战,连一向龟缩不出的木朗都倾巢出动!是啊,除了大燕的皇帝,谁还能有这么大的影响力,搅出这么大事情来!那时候我隐隐约约有些猜想,可你回来了,回到我身边……我本来还抱有一丝希望!我想你没有当即告辞,甚至还愿与我回到西蛮,回到这里……可为什么现在要走?”

“为什么绐了我希望,却又要亲手夺走它?”

“……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苏汝成一把将杜玉章拽回,压在墙上。杜玉章一惊,可苏汝成并没有强迫他一一他用力地,狠狠地抱住他,额头抵在他脖颈上。他浑身都在发抖,声音也支离破碎。

“为什么……究竟我哪里不如他?他是大燕的皇帝,我是西蛮的少主!我西蛮确实不如大燕富庶,可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绐你啊……我的族人都会对你很好的,若你不喜欢逐水草而居,我就为你打下一片疆土,在上面兴修都城,为你建一座宫殿……阿齐勒,他能绐你的,我都能给你!我究竟是哪里比不上他?你说啊……你说了我就会改……只要你喜欢我,你留下来!行不行?”

“阿齐勒,你现在与我在一起不是吗?就算真的是大燕皇帝……那他当初那样对不起你,还差点害了你性命!可我不会……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你,以后也更加不会……你看看我,阿齐勒,你看看我……为什么你的眼睛里,从来都没有过我……”

说到最后,苏汝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慢了下来。终于,他住了口。

苏汝成抬起头。

他看到杜玉章垂着眼皮,眼泪一直不停地淌。泪水打湿了那人的脸。

苏汝成嘴唇颤动着,就那样看着杜玉章。他的眼前也有些模糊了。

——他与杜玉章认识了这么多年。杜玉章从没有在他面前哭过一次。他总是微笑着,带着亲切,却永远有那么一段距离。就连悲欢喜乐,也不会在他面前太过表露。

他从没想过,杜玉章与他距离最近的一次,依然是因为李广宁的出现。就连这唯一的哭泣,眼泪也不是为了他而流。

——这张叫他心动不已的脸。这个叫他牵肠挂肚的人。终究,不属于他。

——从不曾属于他。也永不会属于他。

长久的沉默。苏汝成卩禽着泪水,却微微笑了。

“别哭了。”

“再哭下去,眼睛就肿了。你到了平谷关,还怎么见人?”

“我送你去吧。”

“不,苏少主……”杜玉章摇着头,咬得嘴唇带血,“我对不起你,这都是我的错。你不必送我,我自己去亠”

就……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叫你自己上路?”苏汝成笑了笑,伸手揉揉他的头发,“草原夜晚有野兽的。你自己走,我怎么能放心?”

——何况,若被你找到了那个人。恐怕此生,我们再不可能如此亲近。就算还能再见面,你也不会再坐在我的马背上,在我怀中,与我同行哪怕再短的路程了吧。

5-44

苏汝成马背上载着杜玉章,一路快马扬鞭,很快到了平谷关下。经过几日休整,此刻这关卡已经不再关闭,来往行人都能自由通过。但城门上守卫士兵数目比一以往多了好几倍。见到苏汝成这西蛮面孔,好几道目光同时投了过来。

看到守城士兵们警惕的样子,杜玉章知道,此次叛军作乱的风波远未能平歇。

“苏少主,您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

杜玉章轻声道,

“近日既然平谷关外不太平,你作为西蛮的首领人物,也还是要避嫌的。若被大燕误会,影响边贸和谈大局,那就不好了。”

虽然白皎然这个坚定的和谈派在主持大局,但毕竟风波未过,正是敏感的时候。杜玉章也是浸润官场多年的人物,自然明白瓜田李下的道理。

他不想凭空为苏汝成招什么麻烦。他想,这几年他给这个人带来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可听了这话,苏汝成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下了马。

“你是怕大燕皇帝看到你我共乘一骑么?”

他仰起头问,

“那你坐在马上,我替你牵马行不行?”

“那怎么行!”

杜玉章急急阻止,

“你可是西蛮的少主啊!这里人来人往,说不定就有西蛮同胞经过。他们心中你尊贵无比,怎么能做这种杂务?”

“阿齐勒,现在说这些,不觉得太晚了么?”

苏汝成一声轻笑,

“你想说我身为西蛮少主,却不该自甘为马童仆役,替你牵马?可整个西蛮,谁不知他们的少主,只对一名大燕来客情有独钟?谁不知道,若是能讨那人欢心,别说牵马……更卑贱的活计,他也一样肯做!”

“所以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杜玉章垂下眼帘,两手不自觉地绞紧了马鬃。他心中难过极了,几乎要再次垂泪。可苏汝成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好了,别这样一副神情。对你好,是我心甘情愿,并不是什么难过的事。若你对我还有些心疼,日后却不要真的与我疏远……就算疏远,好歹见面还是相识,能说说话,能像朋友般相处,我也就知足了。行么?”

—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似乎想要握住杜玉章的手。可手的主人犹豫一下,只在杜玉章手背上拍了拍一一就连宽慰,也带了点拘谨。像是怕过分的亲密,会逾越了朋友的界限,叫杜玉章为难。

这份体贴心思,反而叫杜玉章心中更加酸涩。

他此生并没有对不起谁,却独独辜负了身边这个一直保护他的男人。明明并非本意,却一步步到了今日,伤人到如此地步,没有半点转圜余地。

“而且,我也想亲自牵马绐他看。毕竟我也不是个无名小卒……他日后做事,也该掂量掂量。”

苏汝成再次开口。这次是他惯常语气,意气风发又傲然自若。

“……他?”

“大燕皇帝。”

苏汝成冷哼一声。

“我一百个看不上他,可偏偏你喜欢他。这我无能为力,但他却不是什么良配!从前对你……也不过是看你无依无靠,欺辱你无人撑腰!今日,我却要叫他知道,你此刻再不是孤苦无依,任凭他捏圆掐扁一一若他再敢对你不好,我西蛮数万精兵,第一个就不答应!”

杜玉章回头,怔愣地看着苏汝成。他心中酸涩又有些暖意,一时百味陈杂。苏汝成也正抬起头看他。

“怎么?阿齐勒怎么这样看我?莫非是改了主意,不想找大燕皇帝,想跟我回草原去了?那我自然从善如流——今晚就让他们准备喜帐,晚间我们就入洞房,如何?”

“苏少主!”

杜玉章脸上涨红,忍不住瞪他一眼。苏汝成哈哈大笑,依稀还是那个爽朗的草原儿郎。

被他这样一闹,方才的低沉气氛顿时消散许多。二人也到了平谷关那显眼的将军府外。

“白皎然应该就住在这里。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若是你平安无事,就找个人绐我报信。”

“好。”

杜玉章下了马,向他拱手告别。苏汝成点点头,唇角勾着,向杜玉章眨了眨眼。那潇洒神态,叫人想起当年大燕京城里初遇的时候。

杜玉章又觉得眼睛一酸,忙转头走了。走了没几步,却听到后面有人喊了一声,

“阿齐勒!”

他停住脚步。回头看看,苏汝成依旧抱着胳膊,一动没动。见他回头,苏汝成笑着对他说,

“没事做,就叫你一声试试。看你还认不认我这个朋友。”

“苏少主说哪里话!你这个朋友,我这辈子都认的!”

“那就好!说话算话!”

杜玉章又挥挥手,这次真的走了。

苏汝成依旧勾着唇角。只是那笑意从眼睛里褪去,就再也爬不上去。

他紧紧攥着的掌心张开,里面躺着一枚小小的碧玉环。

方才本来打算将这东西还给杜玉章……可终究,还是舍不得。

—枚玉环。若并非寄托着伊人的爱恋,却不知是该留不该留?就如同那一声“朋友”,明明相思成疾,却不得

不笑着接受,仿佛刀刃酿成苦酒,不知该如何入喉。

“……这东西,平白留着伤心。不如砸了算了。”

盯着那玉环,苏汝成自言自语。可他的手却扬不出去,只能呆呆盯着玉佩望。片刻,他长叹一口气,还是将那枚玉佩揣回怀中,郑重收好了。

杜玉章敲开了将军府的前门。很快,管家出来了。

“什么人?啊,您是……”

那管家只看了他一眼,立刻敞开大门。他恭恭敬敬鞠了个躬,

“您是杜先生?请随我来。”

杜玉章一愣。他细细看向那管家,却没有半点见过的印象。想必,这是有人嘱咐过了,若是有如自己一般相貌的人来访,连通报都不必,直接请进府中。

这是将军府。可杜玉章连这里的将军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而白皎然恐怕料不到自己会突然来找他……所以那个能够在将军府说一不二的人,会是谁?

——是他心里想到的那个人吗?

杜玉章心念一动,浅浅笑意不觉浮现在脸上。那神情柔和,如春风9台荡。他本就是绝色,此刻露出这样神情,叫管家在一边看了都脸上一红,赶紧低下了头。

两人转过前院,往一旁的偏庭而去。

杜玉章心中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一一宁公子就是李广宁。之后的事情,他全记不清楚了,可他此刻想起来,心中却满是柔情。

太奇怪了……之前对李广宁,他虽然不能忘情,却怨得更深。整整三年分离,他依然会在午夜梦回时想到噩梦般的场景,叫他心力耗尽,憔悴不堪。但此刻再想起他来,倒好像那些恩怨都消散空中,只剩下浅淡的影子。

取而代之的,却是渴盼与思念。

——我和陛下之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会是什么……却叫我们之间那样深的隔阂疏离,都消弭无踪?”

杜玉章想不起来。但他知道,无论那是什么,都一定是极好极好的事情。

——若是我当真想不起来,就只能叫陛下亲口说给我听了。他会生气……或者埋怨我吗?”

杜玉章突然有点担心。可他却又觉得,现在的李广宁,耐心一定好得多了。无论自己问了什么蠢问题,他都不会轻易与自己动气。

没什么依据。可他就是知道。

这时候,管家已经将他带到了偏庭门前。望着那扇门,杜玉章的心越跳越快。就连手心里都潮湿起来。杜玉章摸摸脸,感觉有点热。虽然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但他知道,此刻的他,脸上一定带着些潮红。

他推开了门,走了进去。

他的眼睛睁大了。欣喜笑容冻在了脸上,淡淡的潮红也褪去了。

眼前,是一座高高的灵堂。雪白的麻布缠绕梁柱,从大梁上泼洒而下。粗大的白烛顶端,是幽幽跳动的火

光。

——这是什么……这是谁的灵堂?陛下在哪里?陛下……陛下为什么要让他来这么一个地方?

杜玉章心中惶急,他踩在满地纸钱元宝之上,忍不住后退了一步,接着又一步。他一脚绊在门梁上,向后仰了过去。

却被一个人扶住了肩膀。

“杜先生,小心。”

那声音他很熟悉,将他从鬼喊带回人间。杜玉章一身冷汗,喃喃道,

“韩大人……这,这是怎么回事?”

“就这么回事。”

杜玉章回过头,看到了韩渊的脸。那张脸憔悴,透着青白,眉宇间带着恢恢的冷淡。

杜玉章很熟悉韩渊的这个神情。当初,他在朝堂上做一名奸臣头子时,与他那些朋党一起攻击自己时,脸上就是这样一副神情……好像对什么东西十分厌恶,却无可奈何,不得不与之周旋。

但当他对着自己发言时,反而带着些笑意,眼睛也明亮许多。

后来,他们阴差阳错成了朋友。杜玉章才知道,自己从前会错了意。那些疏离与不耐,其实是对那些朋党的。韩渊心里,反而对自己这个宿敌高看了一眼。

可如今……这是怎么了?

“就是这么回事……是怎么回事?”

杜玉章继续追问。但韩渊扶稳了他,就松了手。他没有回答的意思,更没有多看一眼。

韩渊背着手,走进灵堂,在满地纸钱中间站定,仰头看向本该供奉着灵位的地方。

—切都是空白的。挽联、灵位、花圈……一切该有祭奠字样的地方都是一片空白,让人根本不知这灵堂为何而设,又是为谁而设。韩渊就那样仰着头,看了许久。

然后他才回过头,凉凉扫了杜玉章一眼。

“杜先生。”

“韩大人!你还未回答我的话,到底……”

韩渊却直接打断了他。

“杜先生,我问你,方才送你来的,可是西蛮的少主苏汝成?”

杜玉章一愣。韩渊又不是不认识苏汝成。既然看到了,自然能够认出;可既然认出了,又为何多此一问?

猜不透韩渊用意,杜玉章迟疑回答,

“是他没错。”

韩渊得了答案,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他一声低笑。

“……果然如此。”

“什么果然如此?”

“杜先生,看来你是决定留在西蛮了?”

“什么意思?”

“不然,为何你要与西蛮少主在一起?”

“我这三年来,一直在西蛮栖身,韩大人不是不知道……”

“既然一直在西蛮栖身,又为何不永远呆下去?杜先生,你为何要再次回到陛下身边?”

“韩大人,你这是什么话?!是陛下找到了我……”

“原来如此。是陛下找到了你。”

韩渊突然抿了唇,目光一下子从杜玉章脸上挪开,又投到本该摆放着棺木灵位的那空白处去了。

“所以陛下有今日,也不过是咎由自取。他是自作自受,倒怨不得你了。”

5-45

“韩大人!你什么意思?”

杜玉章心中涌起不祥预感。他上前一步,扳住韩渊肩膀,想将他拉到自己面前。却不想正握在韩渊伤口处。

韩渊一声痛吟,脸色瞬间惨白。杜玉章赶紧松手,

“韩大人,你受伤了?”

韩渊后退一步,低头看了看自己肩膀。他没有做声,只是站在原地稳住心神。待这一阵剧痛缓过去,才再次开口。

“杜先生,你此次所为何来?”

“我……”杜玉章竟一时语塞。他迟疑片刻,轻声道,

“我想见陛下。”

“见陛下?”

韩渊挑起眉毛看他一眼,像是有些意外。

“我以为你会敬陛下而远之,再不会提起他了。”

“为什么?我还有话要对陛下说……”

“哈?若真的有话,为何在那茅舍中不说?为何在山谷治病时不说?到了现在说什么有话要说一一不觉得太晚了吗?!”

杜玉章本来十分焦急。但听到“茅舍”与“山谷”两个词,却是一阵恍惚。他眼前影影绰绰出现些画面一一自己坐在树林中,对面有人半跪在自己面前。那人言辞激烈地与自己争辩些什么,但那人的脸却看不清楚。然后他突然将自己按住,强吻下来……那时候自己的心里难过得仿佛要沉入深渊……

突然画面一转。他在一座简陋茅屋中,屋子里没有点灯烛,窗外却透进来火光冲天。他好像躺在谁人膝盖上,冷汗不断,从身子里往外发冷。但与那人肌肤相亲的地方却是暖的。于是他拼命往那人怀里缩。那人的手在他头发上轻轻抚摸着,轻声叫他“玉章”……

杜玉章一阵颤栗,向后退了几步,后背撞在了灵案上。他扶着额头,只觉眼前眩晕一片,与“宁公子”有关的记忆却一桩桩浮现起来了。

“陛下他……带我去山谷治病……后来那药……那药……”

——那药是别人的治病良方,却是我的催命枷锁。我若是吃了那药,现在为何还好端端站在这里,不曾暴毙而亡?

——陛下他……在哪里?

杜玉章突然一个哆嗦。

“我想起来了,我的病需要陛下以血饲药……陛下他是不是为了我流了许多血?所以我现在还没死……陛下究竟在哪里?”

他上前一步,却不敢再碰韩渊肩膀。只敢伸手捉着韩渊的手腕,声音都在发抖,

“陛下在哪里?他可还平安吗?我记不清了……好多事都记不清了……可我知道陛下不会这样无缘无故地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渊看着他,眉毛渐渐拧起。他若有所悟,轻声问道,

“原来,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所以你最后有没有吃什么药?或者用了什么东西……”

“什么药?我不明白……”杜玉章是真的慌了,他哀哀恳求着,“韩大人,你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陛下先回京城了。”

韩渊突然开口。杜玉章睁大眼,像是不信。但韩渊根本不给他质疑的机会,快速说下去,

“之前陛下带你去山谷中治病。那黄姓大夫绐你用了一味虎狼之药,药效卓著,你很有希望能根治胸中顽疾。只是不巧,在最后的关键时刻,木朗却不知从哪里得知你和陛下的下落,带领叛军围堵了山谷,与平谷关守军发生激战……这些,你应该都记得吧?”

—边说,韩渊一边留意观察杜玉章神情。见他眼神迷茫,却依旧重重点头,他也点了点头。

韩渊一边盯着杜玉章脸色,一边措辞。事实部分都已经说完,剩下都是胡编一一他更加小心,免得被杜玉章听出破绽。

“那之后的事情,想必你就不太记得了。其实,是你不知用了什么药,在最后决战时假死过去。但陛下发现了端倪。”

“什么?我……我假死?”

“是啊。偷梁换柱,就像三年前一样。但这次有了三年前的教训,陛下却冷静了许多,再不会做出那种以身殉情的傻事了。”

杜玉章低下头,缓缓将手搭在自己胸前。他的心脏在胸膛里有力地跳动着。

“总之,陛下说,既然你无意与他相伴终老,那他就放你一条生路。他在那场激战中受了点伤,但并不严重。只是心伤颇重,所以先行回了京城。他说,若是你来,就让我告诉你一一他答应你做一名好皇帝,是不会食言的。所以你在这边也要保重,却别让他担心。”

杜玉章的手指渐渐收紧了。指节用力抠在胸膛上,压得胸骨生疼。

那如蛆附骨的闷痛不见了。那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的咳喘也不见了。甚至,连他伤过的左臂骨头深处难耐的酸痛也一并不见了……

泪水突然涌上了杜玉章的双眼。

“杜大人,你不要太过神伤。原本我以为假死是你自己的主意,心想你好狠的心。为何这些事不能告诉陛下,却要这样叫他伤心?可既然你自己也不记得了……那便算了。你还有自己的日子要过,却总要好好活下去。你不过是忘了,却不是找上门来耀武扬威……”

韩渊目光复杂,唇边U禽着苦笑。他轻叹一声,

“陛下若是知道你还回来找他,大概会很高兴的。我回京城后,会将今日的事情告诉他知道。你……走吧。”

“告诉他?你打算去哪里告诉他?”

“自然是京城。”

“韩大人,你说谎。”

之前,杜玉章语气一直带了些犹豫。毕竟,他脑内昏昏沉沉,许多事情都记不清楚。要不是看出他这样,韩渊也不敢哄瞒他。

可这一句,杜玉章却说得斩钉截铁,冰冷决绝。

韩渊一怔,回过头去。他看到杜玉章低下头,发丝有些散乱。从韩渊的方向,只能看到他紧紧皱着的眉头,和用力抓在胸前的手

那只手太过用力,手背上青筋凸起,将那一块布料都抓得满是褶皱。

“杜大人!”

韩渊忙上前扶他一一他知道,杜玉章早年间身子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虽说LU谷内为他医治过了,可什么样的药也只能治那浮表的病,却不可能真的让时光倒流,更不可能真的挽回他早就千疮百孔的身子!

除非有神仙下凡治好了他,不然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杜玉章根本经受不住!

眼看杜玉章脸色越来越白,那指节太过用力,都显出青白色。韩渊顾不上自己也带着伤,连声问道,

“杜大人,你没事吧?来人!叫大夫来!”

杜玉章摇了摇头。他脸色如此难看,唇边却还有血色。而就算心绪波动如此,他胸膛中依旧心跳声声,却没有一点旧疾复发的迹象!

杜玉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的病,本就不可能治好。郑太医早在三年前就已经下了断言。就算是那一份起死回生的仙力,也只是是救命不救病……

——除非有朝一日,他与陛下之间的情愫被生生斩断。不然,他是不可能恢复的。

——可这份刻骨铭心的情深,哪里那样容易斩断?他做不到,陛下也做不到!除非……

两行眼泪,顺着杜玉章的脸淌了下来。他用力抓着胸口,却感觉不到疼。他心里的疼比肉身这一点疼痛,又强烈何止百倍?

“陛下……他在哪里?”

“他回了京城……”

“韩大人,你说谎!陛下死了……他死在了我手上!是不是!”

“杜大人何出此言?若你当真弑君,我们又怎么可能叫你这样逍遥?”

“带我去见他。”

韩渊立起身子。他微微抿唇,摇头道,

“陛下已经回了京城。既然你已经选了西蛮,选了苏汝成,你便随着他走吧。杜大人,京城中本来就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据我所知,你在西蛮似乎过的也算开心。你忘了陛下,去过自己的日子吧。”

“苏汝成是不是就在外面?”

“杜大人,我受了伤,无法久站。我这就找人送你出去一一若今后还有机会相见,你我再一同喝酒。管家,送客!”

"我不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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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大人!”

“若韩大人不肯告诉我,我就自己一步步走遍这平谷关内外,一定能够查明陛下的下落。若这里不行,我就自己回到京城,去找侍卫、将军、王总管……我总能弄明白真相如何!韩大人,我知道陛下是什么性子!说什么见我假死,他就心灰意冷,弃我而去?不可能的!若陛下能做到,那三年前我假死脱身,他就不会苦苦找了我三年!陛下他……陛下他就算一根锁链将我锁在他身边,就算变装易容留在我身边,就算变幻嗓音身份骗我留在他身边……也不会真的放弃我!他更不会真的这样离开!若是我当真选了苏汝成……他才不会管身上伤势如何,一定会陈兵边境,胁迫西蛮将我带到边境,最起码与我分说清楚……就这样不明不白不露面,他就舍我而去?韩大人,问问你自己,说陛下能做出这种事你自己信不信!”

—边吼,泪水一边从杜玉章眼里喷涌而出。到了最后,他已经是泣不成声。韩渊看着他,眼神悲悯,嘴唇几次颤动,却都没有能幵口。

“韩大人!是您伤口有恙?”

突然,房门被人推开。管家出现在门口,急匆匆问道,

“大夫已经找好了,外面我备了软轿。韩大人,我扶您一把?”

“不必。”

韩渊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出房间。

“你叫大夫替这位客人看一看。若是他身体无恙,就将他送岀去,交到门外那位西蛮人手里吧。”

“韩大人!”

杜玉章声线带着抖。韩渊脚步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我与白大人公务繁忙。下次,若他再来,就不要请他进来坐了。”

5-46

苏汝成原本抱着胳膊靠在红漆门柱边,脸色有些落寞。这时候,将军府大门响了一声,是有人从里面出来了。

苏汝成他抬起头,正看到杜玉章。他眼神骤然一亮,脸上立刻带了笑意。

“阿齐勒!你怎么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会留在……”

话头突然打住了。苏汝成这时候才看清杜玉章的脸。那双桃花眼微微红肿着,明显哭过一场。

“怎么回事?你哭了!阿齐勒,是不是大燕皇帝欺负你了?!”

苏汝成长眉一拧,目光投向那将军府。他挽起袖子,冷哼一声,

“老虎不发威,当我西蛮好欺负?我苏汝成亲自送你回来,他还敢对你不好?你这样的人,落到他手里,是他大燕祖上积德!你等我,我这就去找他理论理论!”

苏汝成横眉立目,好像下一瞬就要爆发了。杜玉章却摇了摇头,轻声道,

“苏少主,我有一件事想要求你帮忙。”

“你我之间谈什么求不求。阿齐勒,你想如何,直说就是。”

“我想借你的马一用。”

“马?你要马干什么?”

“我要回一趟山谷。”

“你去那里做什么?那里才打过仗,战场大概都未打扫。说不定还有些叛军潜伏在山林里,太危险了。”

“无妨。我要去那里看看,陛下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他们不肯告诉我,我就自己去找出答案。”

苏汝成嘴唇动了动。他感觉嘴里好像含了黄连,一直苦到心里去。

原来兜兜转转,还是为了大燕皇帝。看着杜玉章那双红肿的眼,他忍不住问道,

“你这是何苦?他值得你这样么?阿齐勒,我看得出来你是伤心了。一个总让你伤心的人,你为何却这样留恋,放不开手?”

杜玉章抬起眼睛看着他,摇了摇头。苏汝成的心重重沉了下去。他再次幵口,却只能无力地叹息一声。

“那好吧,我送你去就是。”

“不必了。”

可他没想到,杜玉章拒绝得这样干脆。他眼眸低垂,眼周还带着一圈儿红。可他唇边却扬起一个苦笑,

“谢谢你的好意,苏少主。但这次只能我自己去一一也只该我自己去。”

将军府,偏庭内。

杜玉章走后,韩渊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房门再次被推开,脚步声响起,在他身后停下。

韩渊回过头,看到白皎然立在原地望着他。那人目光如潭水,清澈无波。看着他,韩渊觉得自己的心渐渐沉静下来。

“你来了。”

“嗯。”

韩渊没再说什么,转过头重新望向灵堂。白皎然立在他身后,两只胳膊从他身后伸过去,轻轻搂住他腰肢。韩渊两手盖在他手背上,稍微用力,两人就紧紧贴在了一处。

白皎然的额头抵在韩渊背上。他声音放得很轻,

“刚才,我听到管家似乎迎了什么人进来。是杜大人来了么?”

“是他。”

“那杜大人现在……”

“我已经叫管家送他离开了。”

白皎然一愣。

“对不起。”

韩渊声音低沉,

“我知道你们三年没见,你大概很想见他一面。但我怕你禁不住他哭。皎然,你心肠太软,何况是面对他。可你若狠不下心,反而会害了他。”

“你怕我说错了话。”

“说错了话倒没什么。我是怕你没有说错,却多说了些不该叫他知道的话。陛下性情刚烈,杜大人更有过之而无不及。能保住一个,就别将两个都赔进去吧。”

“所以杜大人还不知道陛下……?”

“恐怕他真的不知道。”

“但是韩渊,之前你不是怀疑杜大人是假死?毕竟那一日的惨相你我是亲眼所见,他与陛下确实都没了呼吸。可杜大人竟然能死而复生,想必有外力作用。能瞒过陛下的人,只可能是杜大人自己,或者那个黄大夫受旁人所托……当然,木清曾经闯进杜大人的房间,也并非毫无机会。但杜大人是自己醒来走出寒潭,又毫发无伤。所以不大可能是木清捣鬼,要么是杜大人自己,要么是苏汝成与他合谋……”

“你说得很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不都是你告诉我的!我不信,你还一条条绐我分析可能性,说得言之凿凿,害我难过得要命 想到杜大人竟然做了这种事,我晚上都睡不安稳。”

白皎然垂下眼帘,似乎真的很难过。韩渊揉了揉他的头发,嶼汐團隊整理,敬請關注。

“好了,也或许是苏汝成瞒着他做下的。你这样想,心里会好过些。我看他的样子,记忆有些恍惚,可能也想不起来假死的事情了。可他竟然会主动回来找寻陛下,说明他还没那么绝情。皎然,这就是我不想让你与他见面的原因。”

“什么意思?”

“不管是不是他自己做了手脚,他一定都没想过要逼死陛下。或许他只是想了断与陛下的一段情缘,或许是想

要下半生的清净。也或许,他还是爱着陛下的,却不能原谅当初陛下的所作所为,只想远远避开……事到如今,我们谁也不会知道他如何想。但若是被他知道因为他的假死,陛下就这么……恐怕他心中根本接受不了。”

“你说的有道理。”白皎然有些忧虑,“但这种事,怎么可能瞒得住?”

“瞒得一时是一时吧。我看苏汝成与他寸步不离,应该不会让他乱走,听到什么消息。再说,明日我就动身送陛下的尸身回京城了。山高水远,说不定真的能长久瞒下去。毕竟,逝者已逝,再不甘心也已经是过去。但活着的人,却总还要活下去的。”

“嗯。”

白皎然也是一阵黯然。他长叹口气,轻声道,

“现如今,只希望不要节外生枝。那位苏少主能够跟紧杜大人,却不要真的叫他知道了什么。”

“……希望吧。”

韩渊提心吊胆了一整日,杜玉章那边却没再有什么动静。第二日凌晨时分,他就动身去了寒潭。

打开两具棺木,一边是空的。另一边,李广宁闭着眼躺在里面,依旧与生前没什么两样。只是这寒潭内冷得刺骨,他眉毛头发都挂了一层寒霜,平白带了莫测神情。

韩渊深深叹了口气,口鼻中都飘着渺渺白雾。这里冷得不似人间一一这一整个离奇荒唐的故事,都让他心里沉甸甸的,想要快些回到红尘人间中去。

“在下面多取些冰块寒石,衬在棺木下层。然后小心将棺木抬上去。我们即刻启程。”

很快,车轮滚滚,马车载着韩渊,和一具不知名的棺木,踏上了回京城的路途。

却不想,还没有完全走出平谷关地界,车队就被人给拦了下来。

消息被报送给韩渊的时候,他甚至不觉得意外。他满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一一该来的总会来。

就算想躲,也是躲不过去的。

韩渊叫停了马车。

车队前,杜玉章单人匹马,立在官道当中。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眼睛里也没有光。韩渊才从那彻骨寒凉的寒潭中出来,可见到杜玉章的一瞬,他却觉得这老友的眼神,比寒潭还让他觉得刺骨冰冷。

——毫无疑问,他知道了。

韩渊下了马车。

杜玉章也下了马。

二人四目相对,韩渊直接让开了道路。他伸出手,微微躬身,是一个“请”的手势一一事到如今,再也没什么掩饰的必要。既然杜玉章知道了陛下已经身亡,既然杜玉章能够这样单人匹马拦在他车队之前,他任何掩饰与阻挠都没有了必要,也更不可能有任何用处。

沉默中,杜玉章跟上了韩渊的脚步。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载着棺木的那马车前。

“你们先退下吧。”

侍卫都听从韩渊的命令走远了。韩渊回过头,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杜玉章没有等韩渊再开口,就掀开车帘上

了车。

5-47

—方棺木。下面不知垫了些什么,散着渺渺白雾。走近些,就感觉到冷。

杜玉章用尽力气将那棺木上盖推开。黄色绸缎裹着一个人形,安静地躺在正中。

杜玉章站在原地,愣愣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的爱与恨,他痴缠半世的深情与错付,都在这小小的棺木中,这薄薄的黄色绸缎下了。

“陛下。”

—声轻呼,自然是无人应答。杜玉章伸出手,压在绸缎下那人的脸上。那么冷,像是触到了一团冰做的火。它灼痛了杜玉章,从手指一路烧到杜玉章心里,将他的心也烧成了一团冰冷的灰烬。

“陛下”

又是一声呼唤,杜玉章的眼泪淌了下来。他站不住了,整个人都软在棺木边。可他的眼睛却不能离开那个人。指尖颤抖,他用尽全力,才能掀开那一片薄薄的绸缎。

李广宁的脸就这么呈现在他眼前一一安静地闭着眼,脸色是黯淡的灰。那一双鹰目已经凹陷了,两腮也不再饱满,皮肤带着青灰。

再没有生命迹象的一张脸。睫毛上甚至挂了冰霜,那曾经亲吻过他的嘴唇,也死死闭着,凹陷下去。

杜玉章曾经见过李广宁无数表情。快乐的,得意的,兴奋的……暴怒的,震惊的,冷酷的,咬牙切齿的。可从没有一次,他这样安静地躺在自己面前,失去了一切生的迹象。

“骗子。”

杜玉章低声吐出这个词。泪水汹涌而出,眼前一片模糊。他又说了一句,

“骗子。”

马车外,所有人都被赶走了,只有韩渊守在车前。

马车里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岀来,落在他一个人的耳朵里。他静静听着,抬起脸。起风了,呼呼凉风从他面上刮过去,将地上的落叶一并卷起。

韩渊许久未动,安静看着远处的树梢被风吹动的影。

他想起当年他还在朝堂上的时候,是李广宁最信任的“眼睛”。他为皇帝查探那些朝堂下的暗流,那些阴影里的阴谋,自然也包括那些陛下心中极为在意,却不愿让旁人知道的人和事。

比如那个叫做杜玉章的宰相。在别的朝臣看来是权势泼天,却只有韩渊知道,他不过是陛下手里一个捏园揉扁的玩物,每日苦苦煎熬着度日。

但对于陛下来说,杜玉章真的只是个玩物吗?

他难道不是陛下心里的一朵花?

从东宫到皇宫,用心血供养了那么久,捧在手心里的那一朵花。

可这朵花却背叛了陛下。所以陛下将那朵花活生生挖了出来,丢在脚下践踏着……心口却留下那么大一个

疤,日复一日地流着血,连碰一碰都不敢……疼到了最深处,就成了没完没了的暴怒与狂躁。

奸猾如韩渊,自然不会将这想法向李广宁说出口。又关他什么事呢?

若不是白皎然,或许他根本不会太留意那个每每在深夜出入宫闱,然后在宰相府熬个通宵的工作狂。

但毕竟有个白皎然。所以韩渊加倍留神杜玉章的消息。

于是他记住了那一次,李广宁酩酊大醉后,突然对他说的那一番话。

——“杜玉章这狗东西……骨头却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你看,朕就算打断了他一身骨头,剩下那些骨头茬子只怕还要一根根向天上立着,没一根肯跪下!这个妖孽东西!”

——“陛下,您醉了。杜大人是陛下的重臣,自然只跪陛下,不跪他人。”

——“醉?朕没醉,朕清醒得很!杜玉章……哈哈哈,杜玉章!他何曾将朕放在眼里?就算是在朕的龙榻之上,他依然永远是那一副傲然的架子!他是瞧不起朕么?朕不配做这个皇帝,朕不配做他的陛下?大逆不道,欺君的狗东西……他该死!是不是?韩渊,你说一一是不是!”

——“陛下,您乃一代圣君。杜大人绝不敢小瞧于您。陛下,您真的醉了。”

——“朕没有醉!没有……朕没有!他不敢……他有什么不敢?他哪有什么不敢……若是他当真认可朕,为何当初要背叛朕……老七到底哪里比朕强……为什么他要投向老七呢……他就是心里眼里都没有朕……该死的狗东西……朕该杀了他的……”

那一日李广宁是真的醉了,爱与恨都喷涌而出,痛苦的低吼几乎淹没了整个寝宫。韩渊跪在下面静静听着,神态恭谦得很,心思却早不知道神游到哪去了。

李广宁那点心事,韩渊根本不感兴趣。他只是暗地下了决心,千万要让白皎然离杜玉章再远一些,别卷到陛下和他的事情里去。当真触了陛下心口这块疤,陛下说不准会做出些什么。

不过,他也暗地生了些好奇——打碎了也不肯弯的骨头?是真的么?那个权倾朝野,盛气凌人,甚至有些独断专权的杜玉章,有陛下说得这样刚正?

只不过他这天字头一号奸臣头子,除了朝堂上吵架的时候,杜玉章连个眼神也不会给他。所以他根本无从得知。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韩渊与杜玉章阴差阳错下成了朋友。甚至有幸得了杜玉章一个嘱托,用鸩酒送他最后一程的时候。两个人喝了一夜的酒,韩渊自认为得到了答案。

陛下说的对。

不管在何等折辱下,不管受了多大的冤屈,不管被磋磨得如何不像个人,杜玉章的脊梁从不肯弯。没什么能将他击垮,也没能什么能让他认输。就算明日就是他的死期,就算病痛已经叫他坐都坐不起来,他依然不会堆成—滩烂泥,依然要努力直起身子,挺起他的脊梁。

哪怕拿到那瓶“鸩酒”,面对自己的死期。他在喝下去之前,也要先磨碎了瓶子,好不连累他的朋友。生死当前,丝毫不乱。杜玉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生死面前都打不垮的人,还有什么能让他垮下来呢?

将杜玉章送到苏汝成手中后,韩渊以为这就是那问题的最终答案了。

——大概陛下是对的。他就算用尽万般手段,杜玉章也绝不会在他面前垮下来,那一身骨头是打不碎,也弯不折的。

但今日,韩渊突然发现,原来这答案也不尽然。

——陛下,你其实错了。

在你面前那个永远挺直脊梁的杜玉章,纵使你使尽万般手段也不会垮掉的杜玉章……其实也很容易被击垮。

——只要你死在他面前,就可以了。

韩渊等了许久。等到日头从东方升到了头顶,马车里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他才掀开车帘走进去。

—进去,就看到杜玉章像滩泥一样靠在棺木上,微微仰着头。他脸上泪痕交错,有些已经干涸了,但他眼中却还有新的泪涌出,沿着旧泪痕蜿蜒流下。他眼睛红着,鼻尖也红着,唯一不红的却是嘴唇一一哭泣太久,总会有些缺氧。嘴唇也就随之泛了白。

李广宁的尸身滚在他怀里。杜玉章像是抱着他,又好像根本没有。他的手臂和他这个人一样,已经失却了所有力气。尸体就那么搁在他臂弯中,两条腿拖在地上。李广宁那张早就没了生机的脸别扭地僵在半空,跟身体是—条直线。

韩渊知道,这是因为寒潭的特殊。李广宁被冻结在死亡不久的状态,整个人好像一座石雕。他只是不明白,杜玉章怎么能有这么大力气,将他从棺木中抱了出来……也或许你在极端悲伤的时候,就能做到些平时做不了的事情吧。

但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韩渊注意到,李广宁原本睫毛眉毛上的冰霜都已经融化了。他的身体,有从低温带来的僵硬中再次缓化的趋势。他探头看了看棺木内一一缥缈的白雾已经消散了不少。是啊,缺了棺盖的封闭,里面的低温散失很快。想来,那些寒潭的石头和冰层,也挺不了多久了。

“杜大人。”

杜玉章没有一点反应。韩渊去扶他,他也好像没有感觉。

“杜大人,我们要将陛下送回京城去。现在陛下的事情还在保密,你也知道,陛下设置的监国机构还没有开始运转,若这噩耗传出去,恐怕会时局动荡。所以我们要快些动身……现在我们还得回到寒潭去再取一次冰石。”

杜玉章依旧一动不动。他眼睛缓慢地眨动着,韩渊怀疑他根本没听到自己的话。

“杜大人,我想将陛下安放回去。”

—边轻声说着,韩渊一边动手去搬李广宁。可他手指才碰到尸身,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手冰冷湿滑,微微颤抖。韩渊抬起头,杜玉章睁大眼,直勾勾盯着他。

“你别碰他。”

“可是杜大人……”

“你别碰他!把他留给我……”

大串的眼泪从杜玉章眼睛里涌出来。韩渊鼻子也是一酸。可他还是狠着心摇头,

“不行。杜大人,陛下必须回到京城,过几日才能突发疾病驾崩而去。陛下要有一场盛大的国葬,文武百官都必须去吊唁。只有这样,陛下规划的图景才能够平稳实现,才不会绐那些宵小之辈可乘之机一一杜大人,你心里清楚,陛下必须回去!”

“不,我不清楚……”

杜玉章这时候,全身都在发抖了。

“你将他留给我,你随便怎么办都好一一韩大人,你那么厉害,计谋多端!三年前,你都能够让我假死逃走!你想想办法,你能瞒过那些官员的!你将他留绐我……我求求你,你将他给我!大燕不会有事的,有你在,有白大人在啊!大燕不会有事的,可我只有他……你不能带走他……”

5-48

“杜大人,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韩渊用力按住杜玉章的肩膀,

‘‘若陛下这样不明不白地失踪,连尸身都不能被亲眼所见。朝臣会认为我与皎然是弑君夺权!就算有陛下的诏书,就算有淮何的证言,可依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就算我们最终压服了众臣,又要做出多少让步,损耗多少国力?何况更大的可能是我们难以服众,最后闹得兵戎相见!

陛下必须回去,他会重病卧床几日,在最后时刻才由王礼总管出具遗诏,任命我与白皎然总揽监国之职!那之前,我们会与各方势力谈判,达成共识,最后让大燕的权柄平稳交接!

杜大人,这些难道你不明白?你为了大燕倾尽心力,你怎么能看着大燕内乱?”

韩渊声色倶厉,杜玉章的肩膀在他掌下不住地抖。那肩膀那么瘦,骨头硌着韩渊的掌心。可就是这样一副肩膀,扛着沉重的责任,背负无数骂名误解,忍耐那么多痛苦与折磨,独自走了那么多年。

他为了大燕牺牲那么多。现在,韩渊却要将他怀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东西给夺走一一以大燕的名义。

韩渊从没有哪一刻,这样痛恨自己。但他不能让步。他掌心更加了力气,步步紧逼。

“杜大人,松手吧。”

“不……”

“杜大人!”

“不行……”

杜玉章向后缩,后背撞上了沉重的棺木。他更加用力抱着那具冰冷的尸体,后背佝偻着。

“他是我的啊。”

“杜大人,陛下是万民的君主,大燕的皇帝。你心里清楚,他从来不能属于某个人。”

“不对,你说的不对!他是我的他是我的宁哥哥他是我的啊你不能抢走他他是我的啊!我只

有他我只有他了!”

韩渊长叹一声,闭上了眼。他知道自己是劝不动杜玉章的。若是他不曾受伤,或许还能够强行将杜玉章制服,将他交给侍卫送回将军府去,让白皎然照顾他一一也是软禁他。

那样子,虽然一样要伤他的心,却起码能给他留一份最后的体面。

可他现在伤重未愈。若想制服杜玉章,只能靠着外面士兵。他将不得不像捆囚犯,甚至捆牲口一样将杜玉章绑走,连这一份朋友间的体面,他也无力为杜玉章留了。

“杜大人,你若再不放手我只能叫人来将你捆走了。”

“求求你韩渊!”

杜玉章咬着嘴唇,泪水一串串滚落到李广宁脸上,又沾湿了他身上衣袍,

“我只有这一个愿望,求你成全我!韩渊,你我认识许多年你帮帮我只有你能帮我”

韩渊连眼眶都酸涩生疼。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朋友低下高贵的头,像丧家犬一样哀求自己。可他嘴唇颤抖片刻,依旧是低暍_声,

“来人!”

“不!不行!”

杜玉章紧紧抱着李广宁,身子弓得那么卑微。可耳边依旧传来远处士兵跑步而来的声音,一点点近了。韩渊抓紧时间将绸锻盖在李广宁脸上,好不让外面士兵看到他的容貌一一那绸缎却在杜玉章的撕扯下再次掉落。

“杜玉章,你放手!你知不知道,若被那些士兵看到陛下容貌,为绝后患,他们都要被灭口!”

“那你就不要让他们来!韩渊!”

“杜玉章!松手!”

“我不松!”

杜宇章咬着牙,发着抖,

‘‘若你一定要你就杀了我!你行行好,杀了我吧!别将他帯走韩渊!”

“杜玉章,你在胡说些什么!你给我醒醒!”

“明明该死的人是我说什么一命换一命是我害死了他!可我根本没想害死他,为何却要我活着承受这

些?若是他的尸身真的那么重要,不如你一刀捅死我!我将命也还给他,看他能不能醒!你叫他活过来,去做你的皇帝,做大燕的陛下,做百姓的明君!”

韩渊是真的急了,这番话激得他浑身是汗,顺着脊背淌下去,汗水蛰得浑身伤口一起疼痛起来。他身子绷得死紧,用力推得杜宇章向后撞在了棺木上,砰地一声闷响。

“这是你该说的话吗?你还是杜玉章吗?陛下走了,你就疯了?你怎么能这样说一一你想死?你对得起陛下不要命地放血救你,对得起陛下对你一片痴心吗?”

“他一片痴心,就是一死了之?我也一片痴心,我也一死殉情,有什么不行?”

杜玉章像是真的失了智,眼泪一边涌,一边声嘶力竭地吼,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活过来?是因为他死了一一晤唔!”

韩渊用力按住杜玉章的嘴,将他的声音都挡在喉咙里。外面士兵已经到位,有声音传来,

“韩大人!何事吩咐?”

“你们先去一边待命!等我叫你们”

“是要启程了吗?”

士兵还在问,韩渊却无暇回答了。杜玉章拼命挣扎,他几乎制不住他。杜玉章的声音也从他掌下断断续续传出来,

“我活过来,是因为他死在我手里!这种用命殉葬的深情我不想要!我想把命还给他让他活过

来!

他凭什么为我死了,他不知道自己是皇帝吗?他不知道他身上背负着什么,不知道身后会留下些什

么,他为什么不将他自己的责任扛起来?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一直是我?为什么他死了,我还要顾全大局,

连他的尸首都不能留下?若这大局这么重要,他为什么不活下去,自己去顾全!将这些都甩给我,凭什

么为什么永远是我为什么永远都是我为什么我恨他我好恨他”

一场没有可能得到答案的质问,不过是绝望的自我折磨,会耗尽人所有力气。杜玉章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不再挣扎了。韩渊两手都覆在他嘴上,也盖住他大半张脸。杜玉章露在外面的,只有那双不断流泪的眼睛。

韩渊慢慢松了手。杜玉章的声音微弱,却还在执拗地寻找那不可能得到的答案。

“你告诉我,韩渊为什么”

韩渊再也忍不住了。他跪下来,张开双臂,将杜玉章用力搂在怀中。他的怀抱越来越紧,牵扯得肩膀伤口撕裂般地疼。韩渊有一种感觉,自己若是松手,杜玉章就会从中间裂开,碎成千百碎片,再也拼不回去了。

“韩渊我知道你说的对可是我我只有陛下为什么不能是我去死?”

“韩渊,为什么他要换我活过来?为什么他永远对我这么狠他是个明君,他明明对臣下百姓都很宽憫

可唯独对我永远只对我却下得了那么狠的手可我也会疼啊!我真的很疼啊!他说过会待我好

的 可他是个骗子 骗子!”

杜宇章大睁着双眼,泪水不断涌出来。他粗喘着气,胸膛上下起伏。韩渊抱着他,固执地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不知多久后,杜玉章终于伏在他肩膀上,放声痛哭起来。

韩渊闭上了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哭吧。”

他轻声说,

“哭出来,就不那么疼了。”

“韩大人!”

马车外传来士兵的声音,

“已经过了中午了。咱们还不启程吗?”

韩渊面上没有表情。他轻轻拍着杜玉章的背,任凭老友的眼泪打湿了自己的肩膀。方才撕扯中再次绽开的伤口正在流血,从里往外洇湿了他的衣袍。

韩渊根本没有管伤口。他镇定地吐出几个字,

“原地休整,等候命令。”

“是!”

马车外,士兵恭敬地应了,转身而去。

一阵风吹过,那士兵突然觉得背后一凛。他像是有所感地抬起头__此刻林中树枝齐刷刷向一个方向弯了腰,无数惊鸟飞上天空。

怎么回事?

士兵目光惊讶地跟着树林弯曲的方向,就看目送什么无形之物掠过树梢,然后微光一闪,在马车上方消失不见了。

不光是他。

其他士兵本来都散落在大道附近,百无聊赖地等候。他们几乎同时停了动作,抬起了头。

一一那阵光是什么?

不过马车里的韩渊没有看见光。他全部心思都在杜玉章身上。

而杜玉章哭得太惨,也根本注意不到什么光。

至于李广宁他不过是个死人。他死了数日,早就该死得透透的了。虽然方才,杜玉章哭着吼出“我只有陛

下为什么不能是我去死?”的时候,尸体好像动了一下。但那大概也是因为杜玉章哭得惨烈,晃动了陛下的尸

身吧?

最起码韩渊是这么想的。他很坚定地相信这只是巧合。

他现在的心里只有一件事一一老子没有保住陛下的命,难道连杜玉章也保不住了吗?该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现在突然重伤复发求杜玉章冷静一下找人救命来得及吗?要不我再把我肩膀上那个伤口撕开点,顺便骨头也敲断几根?

可突然,他愣住了。

他看到死去的皇帝陛下,慢慢睁开了眼睛。

还挂着霜的睫毛下,陛下与他对上了视线。韩渊绝不会认错,那是确凿无疑的,属于李广宁的眼神。

一一陛下,活了。

一一在一场殉情搅动得天翻地覆,差点活要了杜玉章的命,也差点将他韩大人累得旧伤复发殉职当场的时候一一陛下,他妈的活了!?

这一瞬间,韩渊只有一个念头。

一一这活没法干了。

一一什么权臣!什么监国!老子要辞职!谁他妈爱干谁干去!日了八辈祖宗了!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一

大燕皇帝李广宁醒来十天后,杜玉章依然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

对这件事,李广宁倒是没什么意见一一主要是不敢有意见。

毕竟,当初在人家杜玉章病榻前,言之凿凿“就算你有个万一,我也会做个盛世明君,护佑大燕社稷民生”的,可是他李广宁自己。

结果呢?杜玉章前脚才咽气,后脚他就殉了情。

若是两人真就这么都去了也就罢了,偏偏杜玉章活了;若只有杜玉章活了也就罢了,偏偏他李广宁也活了。这下子,什么言而无信都是小事—I生命不当回事说死就死;对国家不负责任说甩锅就甩锅一一这下子是事实确凿,被人家抓了现形的。

当然,李广宁也委屈。他心想,我不是事先将国家托付给了韩渊白皎然,成立了监国机构了么?没有我,这大燕也亡不了。说不定更加繁荣呢。

这一片繁荣都是因我而起,那四舍五入也等于我成了明君了呀!

这一番辩解不说还好。才说出口,杜玉章原本就冷若冰霜的一张脸,立刻降温几十度,直接冻成了冰坨。

“原来陛下这样高瞻远瞩,早就做好了弃世的准备!就连国事,都早就安排好了!臣还以为陛下不过突生变故下,一时难以接受,才做了傻事却没想到,陛下根本是早做了这个打算!陛下对自己的性命,竟然这样不当

回事”

话未说完,杜玉章一双桃花眼中已经是怒火万丈,声线都气得发抖。他话都说不下去了,扭头就走。

“玉章,玉章!”

“陛下留步!杜玉章担不起!”

杜玉章只一声,李广宁就觉得背后一凉,竟真的停了脚步。

“玉章,你别气啊我知道我错了,下次不会了”

“陛下竟然还想着下次?”

“不,我是说……”

“陛下公务繁忙,日理万机,没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在杜玉章身上。杜玉章不过是闲云野鹤,却担不起这种误国殃民的妖孽罪名一一陛下,恕杜玉章不能久陪!告辞!”

什么妖孽?您是祖宗!朕心尖子上的小祖宗!看看这硬气的,一口一个“陛下”叫得掷地有声,却分明没把朕的皇帝身份放在眼里!这一句一句怼得,连丁点面子也没想给啊

李广宁摸了摸脸。感觉杜玉章的话就跟扇在脸上的耳光似的,打得他有点疼。

不知怎么,他突然冒了个别的念头一一这要是真的被打了几下就好了。若是下手重了就更好,之后杜玉章会心疼,这事情说不定就过去了。

山谷里喂了血,不就是这么解决的么?

唉。真是的。朕身子骨这么壮实,被他捶几下又不算疼,就当增进感情了。可他总这么跟朕生气,可怎么办从东宫里算起,他生了气,从来都是分外不好哄

李广宁眼睁睁看着杜玉章甩袖而去,砰地摔上了房门。万分纠结之下,他嘱咐身边侍卫,

“去把韩渊叫来。”

接到李广宁手谕的时候,韩渊正躺在床榻上,悠哉得很。

眼前只有一个俊俏清秀的白皎然,忙前忙后地照顾着他。

“皎然,我想暍水。”

“好。”

白皎然点点头。这时,韩渊从西域帯回来的奴仆们早乖觉地端了琉璃盏来,还在清水里调了些蜂糖。直到床前,他们才将琉璃盏递给白皎然,然后自觉地回避。

“给你。”

“起不来皎然喂我。”

“好。”

明知道韩渊是在撒娇。白皎然却微微一笑,乖乖在床边坐下,端起小勺子。

“啊……”

一口微甜舀进韩渊口中。他眼睛眯起,看向白皎然。两人目光相对,白皎然羞赧一笑,低下头去。韩渊看着他笑,心里比口中那蜂糖水还要甜。

韩渊心里畅快极了一一这才叫人过的日子嘛!

再想想几日前,那真是天壤之别。

之前杜玉章与陛下双双身亡,他伤得再重也不得不撑着料理后事。再之后,他要安抚淮何率领的御林军侍卫们,要表彰当日奋勇杀敌的平谷关战士们,还要张罗过几日送李广宁尸身回京城里里外外,事务繁重得很。

韩渊那伤口是靠敷着大量麻药,再用绷帯紧紧缠着,才算**着操持一切的。

所以当日官道上,眼睁睁看着李广宁死而复生。韩渊真是两眼一翻,只想骂娘一一你们小两口搞这么轰轰烈烈死去活来的,给老子添了多少麻烦知道吗?

老子不伺候了!

所以从官道上撤回来,韩渊直接告了病假。连徐浩然的将军府也不去了,直接就在他自己买的那豪宅里面躺尸,顺便与白皎然卿卿我我,享受自家宰相大人无微不至的照顾。

就在这甜甜蜜蜜,逍逍遥遥的好时候,居然接到了李广宁的手谕。韩渊心里别提多腻歪了。

“你就告诉陛下,我伤重高烧,人事不知,离死不远了!所以不管陛下有什么事,都”

“咳咳,韩大人。”

那侍卫面无表情地拱拱手,

“陛下说了,若是韩大人不能胜任,这差事就让白大人去吧。毕竟白大人与杜大人交情甚笃,说不定更能触动杜大人回心转意。”

韩渊长叹一声,坐起了身。

“得了。我听明白了。陛下这是讹上我了。”

“这……"

侍卫脸色有点诡异。韩大人这是怎么回事?居然敢这样诽谤圣上?再说了,陛下对你还不算优待吗?体谅你韩大人身体未能痊愈,直接将差事挪给白大人了。怎么能算讹上你?

一一说起来好生奇怪。白大人怎么也在韩大人这别院里?

正在这侍卫摸不着头脑的时候,韩渊已经向后一伸手 支蘸了墨的毛笔直接递在他手中了。面前小桌上

也铺开了一整张宣纸,斜里伸过来一只白晳修长的手,按住纸的一角。

韩渊抬头,白皎然忍着笑,冲他眨了眨眼。

“既然是陛下嘱咐,你就别推三阻四了。有什么好办法快写下来,让他拿回去交差。”

韩渊咳嗽一声。抬眼瞥了侍卫一眼,

“你先出去,在门外等我。我与白大人有话要说。”

将侍卫打发走了,韩渊一伸胳膊,揽住白皎然细腰。他下巴贴在白皎然小腹上,仰着头眼巴巴看着自己心上人,笑着问,

“怎么回事?陛下有了手谕,你倒比他还急着催我去办?你看我前几日发烧不退,给你急得眼泪汪汪一一莫非你不是心疼我?只是担心我烧坏了没人替陛下当差不成?”

“又胡说!”

白皎然眼睛一瞪,有些不高兴一一前几日韩渊操劳过度,伤口复发,当真昏沉沉睡了几日才醒。严重时候,身子烧得滚烫,给白皎然吓得不轻,一夜一夜不能合眼,下巴都熬得尖了不少。

若不然,韩渊醒来后,他也不可能这样毫无脾气伺候得万分周全。实在是被他前几日的样子给吓到了。

可偏偏韩渊装作看不懂脸色,还要撩拨。

“我知道了!皎然,你肯留在我身边照顾我,是不是受了陛下吩咐?要不然,你怎么这么快就猜到陛下叫我做什么,急吼吼叫我去替他解忧?”

果然,白皎然脸色瞬间阴了。

“你若这样说,那我就不伺候你了。我自己去替陛下解忧,你在这里逍遥吧。”

白皎然轻哼一声,就要往门外走。韩渊赶紧一把拽住他,

“别别别。你若走了,我逍遥也是不逍遥。我就是不痛快,我费了那么大心神,差点送了命,结果陛下居然说殉情就殉情了!杜玉章肯定也是气他这个,所以才不肯原谅他。要我说,就该多熬陛下些日子,叫他也知道这个抓心挠肝的滋味,叫他也惦记着杜玉章的心意,却迟迟得不到答复一一否则,陛下更不能学到什么教训,日后再犯可怎么办?”

“你又胡说八道!你也知道那是陛下!君要臣死,臣也不得不死一一你却在这里诽谤君主?韩渊,你真是

我发现你现在胆子越来越大了!”

白皎然咬牙切齿,

“你是不是在西域过得太逍遥,忘了我们大燕是君臣父子伦常不乱?”

“伦常不乱?”

韩渊一声毗笑,舌尖舔过臼齿,

“若是这样一一你父亲白知岳,可是我的授业恩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若是被恩师知道我睡了他的小儿子,算不算伦常有乱?”

白皎然一愣。他脸上红了又白,白了泛青,一双形状姣好的嘴唇一下抿了起来。

韩渊自觉失言。他赶紧收起一脸痞笑,飞速换了话题。

“白皎然,我不和你闹了。那小子还在外面等着给陛下回信,我这就给他回函。”

很快,那侍卫揣着一封薄薄的信笺回去复命了。可白皎然坐在韩渊身边,神色一直有点恍惚。连帯着韩渊神色也紧张起来。他一双眼睛偷偷瞄着白皎然的脸色,心里知道自己可能,触了些不该提及的禁忌了。

另一边,李广宁接到了回函。他抽出来看了一眼,眉头皱了起来。

“祭祀?萨满?这是什么鬼主意?”

可他略一思忖,却若有所悟地一扬眉。

“这恐怕玉章知道了,又要跟朕生一场气。不过,那时候他再如何生气,也是吐露了心声,也算破了冰

了。那么”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下了决心。可这件事不能随便找个没谱的去办。若是找王礼,恐怕要惹来他一顿说教一一何况上次王礼暍了那个药,身体还有些不好。所以他想了半日,嘱咐道,

“将淮何给朕找来。朕有事要他去办。”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二

很快,暂住在平谷关外的杜玉章,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淮侍卫长?”

见到来人,杜玉章有些吃惊,

“你怎么来了?”

“杜大人,陛下叫我来看看先生,再陪您去市集上走一走。陛下说,若是杜大人有心,可以替他好好审视一番边境上的贸易利弊,也好在这一次合谈中提出来,商议一番,能改进则改进。不然,要等到下一次修订合谈条款,却起码要几年后了。”

“什么?大燕皇帝太奸诈了!”

杜玉章还没来得及回答,一边的图雅叉起腰,气鼓鼓插嘴道,

“杜先生,摆明了大燕皇帝就是用合谈做幌子,想讨你欢心!说不定你提出了建议,他还要说你哪里哪里不妥,又哪里哪里不明确,要和你面谈然后借机骚扰你!”

这话一出,杜玉章和淮何的脸色都微妙起来。

毕竟这两人都对李广宁十分熟悉。他们都很相信一一这种死皮赖脸绕着杜玉章打转的事情,李广宁的确干得出来。

“这若陛下肯亲自过问,确实边境贸易的问题要解决起来,都会容易许多。”

既然猜到李广宁的心思,以杜玉章的性格,本该一口回绝的。可此刻他有些犹豫了。

淮何心里想,杜大人果然名不虚传,是吃软不吃硬,责任心又最重。陛下这就是吃定了杜大人一一要是这次不能解决隐患,要几年后才有再次谈判的机会。杜大人的性格,能不管吗?

若是杜大人管了,那不就像这西蛮少年所说,到时候陛下主动找他商议,他难道还能不见?这样一来二去,来来往往说不定就哄好了呢?

嗯,有戏!

淮何眼睛一亮,赶紧开口,

“杜大人,这次陛下十分有诚意。你看他大老远到咱们平谷关来,不就是重视这次和谈吗?好容易平定了叛军,也该做点正事了。杜大人,陛下他之前失血过多,又受了伤,现在身体不算很好。若是他自己下去调研,实在太过操劳。我们都很担心他的身子呢。韩大人又病了没人替陛下分忧的话,只怕陛下会逞强,累及龙体!”

“失血过多”

杜玉章脸色微变。他问道,

“淮侍卫长,我那日见了陛下的。我看他脸色倒还可以,怎么这样严重吗?”

“严重啊,严重得很!到现在陛下还常常头晕,靠黄大夫调的参汤吊着元气,才能如常办公。可是毕竟是血气亏欠得厉害,若是再操劳过度”

淮何一向稳重又踏实,可此刻为了他的陛下也是拼了。他皱着眉头唉声叹气,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哎,若是没个了解平谷关风土,又熟悉大燕、西蛮边贸的人帮他一把,陛下非累垮了不可!

淮何浮夸的演技,连一边的图雅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少年人心性急,图雅哼了一声,还没等杜玉章开口,他直接张开双臂,挡在了杜玉章面前。

“杜先生,你别去!我看这人就是个骗子!大燕皇帝也是骗子,就是看你好欺负!他根本没有事!杜先生你自己不也说了吗?那**见过他的,他身体分明没有这样差!”

“这……"

杜玉章轻叹口气,

“他为了我失了不少血,却是不争的事实。腹部又受了伤,若说伤了元气,却不是空穴来风。若他想要我一份建议,也不是不能给他一一毕竟,这关乎大燕和西蛮两国的民生,却不是我自己赌气的筹码。”

“杜先生!你”

图雅急得跺脚,

“你怎么这样好说话?那个大燕皇帝分明是骗你,你就这样轻易叫他骗吗?你知道心疼他,为什么不能心疼心疼我们少主呢?__少主前几日与你分别后,情绪特别低落。听说他在草原猎了十天狼,每日不要命地往狼群里闯,后面伴当们拦都拦不住!杜先生,您不去看看我们少主吗?”

他不说还好。这样一说,杜玉章神情更低落了。

“恐怕我去了,苏少主心情就更加不好了。或许我一开始就不该来西蛮的。”

“杜先生!”

图雅急得在原地团团转。眼看淮何站在一边,低着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嘴角却在偷偷翘起。图雅更生气了,突然在他鞋子上踩了一脚。

没想到,淮何根本毫不在乎,脚都没动一下。而且看起来嘴角翘起弧度更大了,仿佛在说一一大局已定,你闹也没用的。

图雅身为西蛮大萨满的孙子,哪里受过这个?脸都气红了。他低头不甘地喘着粗气,突然抬起头,

“杜先生,我陪你一起去!”

“什么?”

“既然杜先生不肯去草原,那你就去市集好了!只是这个什么侍卫长陪你去,我不放心!我陪你一起去,你要真有什么意见想法,就告诉我!到时候我一起交给少主一一反正与大燕和谈的人还是我们少主!你就直接和我们少主商量,多多沟通,多多往来,最后给大燕皇帝一份成型的意见就行了,可以直接代表我们西蛮!如何?中途根本用不着和大燕皇帝商量!”

淮何唇角的弧度瞬间不见了。

这么搞,大好的机会岂不是拱手让给了苏汝成?他的陛下忙了一圈,倒成了为人做嫁衣!

__还好,还有韩大人提出的另一个计划原本打算双管齐下,水到渠成。但现在看来只能靠萨满祭祀了!

听说萨满教讲究天人合一,神降人间。若是遇到萨满祭司被神灵上身,需要对谁进行巫蛊占卜,那个人是不能拒绝的。韩大人说,杜玉章在西蛮这么久,入乡随俗肯定也要尊重这规矩。所以制造机会,叫人假扮萨满去接近他。将他心事捅破,就算有了个突破口,他面对陛下也没办法那样死板一块。

至于后来,那就看陛下自己的本事了

淮何心思百转,面上却依旧一派稳重平和。他点点头,

‘‘若是这位小兄弟想去,自然可以。”

“谁是你的小兄弟?你知道我是谁?我可是这西蛮大萨”

“好了,图雅。”

杜玉章知道淮何是曾经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少年将领,后来在李广宁身边,也是一员干将。这一次李广宁没有被木朗生擒,他率领一干侍卫立下汗马功劳,现在身上还帯着伤的。对于这种国之栋梁,杜玉章心中从来敬重。他也不愿意图雅用“西蛮大萨满之孙”的身份去威胁淮何道歉,所以赶在话头前打断了。

“好吧。”

图雅倒是很听杜玉章的话,乖乖闭了嘴。很快,三人就出发了。

一辆上好的马车早就在门口候着,淮何抢前一步,替杜玉章掀开车帘,扶他在车内坐好。等到图雅也上了车,他便放了车帘。

“淮侍卫长,您不来吗?”

“我骑马护卫就好。杜大人,您坐好了,我们即刻启程。”

淮何一边答应着,目光一边向马车后的小巷扫过去。巷口阴影里,一个人向他点了点头,转身便不见了。

淮何便放心地转过身,跟着马车行进。

“侍卫长,这事情保靠吗?”

身后,秦凌慢悠悠甩着缰绳,马头只差淮何半个身位。他身子向左倾,凑近淮何说话。

“坐好!你想坠马不成?”

“我腰劲儿大着呢,掉不下去。”

秦凌不但不收敛,反而倾斜得更厉害。他整个人都斜到淮何那边去了。这姿势,他要两腿夹紧马背,身体却半悬空,只能靠着腰劲稳住身体不摔下去。这是西蛮少年郎撩骚少女常见的炫技姿势,也不知怎么被他学了去。

“我说坐好!”

淮何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秦凌,上次山林中的事,我还没有罚你。你是想再惹点事,数罪并罚,好吃个大苦头么?”

“那你就罚啊。我认罚,你想怎么罚都行。”

秦凌一边顶罪,一边真的坐正了身子。只是还懒洋洋地,不知从哪里寻了个草叶叼在嘴里。

“可我就问问,也没犯了哪条军规。侍卫长,你这都要罚我,是心里厌烦我,想将我赶出侍卫队了么?”

“你这个提议不错。我正有此意。”

秦凌呸地一声将那草棍吐了出去。他侧头看了看淮何的脸,却发现那人神态依旧平和,看不出半点端倪。他眼珠一转,笑着说,

“得了,侍卫长。都十几年了,你走到哪里就把我帯到哪里,这京师里面的卫队我们去了个遍,你从没叫我离开过你身边。怎么现在能舍得将我赶出陛下的侍卫队?我可不信。除非,是你自己也要另谋高就”

“信不信在你。若你能本分些,我自然不会赶你走。”

淮何说完,就策马快走几步,赶上了前面的马车。他根本没看到秦凌目光黏在他身上,是怎样一副神情。

“侍卫长,安排好了。”

另一边,有人凑到淮何身边小声汇报,

“等杜先生到了集市上,那个假萨满就会出发。他当场请神俯身,会在众目睽睽下点到杜大人。西蛮人很信这个,杜大人绝不会故意冒犯这些蛮人的信仰的。只是侍卫长,我有些担心。这个西蛮人假扮萨满祭司,不会被看出来吗?”

“这个,你可以放心。除非还有正宗的萨满教中人在场,不然是不会露出破绽的。”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三

淮何说着,脑中却浮现昨日他与那人会面的场景。

那时已经近黄昏。

对面的少年英气勃勃,淮何看过去,觉得他年纪似乎还没有秦凌大一一只是看神态举止,却比秦凌那小子稳重多了。

他虽然身着西蛮装束,相貌却不像西蛮人。发色比一般西蛮人更浅淡,卷曲也更厉害。尤其那双眼睛,在落日映照下居然隐隐泛着琥珀颜色。

淮何当时用审视眼光看着他,开口问,

“你确定,杜大人对这个几个问题不会顾左右而言其他?毕竟是在众人面前,说到心中爱恋之事”

“不会。我手中有草药,会叫人头脑恍惚,不经意间就吐了真言。”

“你要用药?”

淮何登时不悦,

“此人事关重大,绝不能出半点差错。你不能对他**。”

“这是萨满秘药。都是些天然的草药配伍,味道很淡,也不会对身体有碍。萨满教在请神本就就会草药相助,那些药味道更为浓郁。这个只是叫他更为神思恍惚,好说出心里话。这药若非同为萨满祭司,用心探查,是根本发现不了的。”

这话说出来,淮何心里却更加警惕。他问道,

“你说你不是萨满教的人,却对萨满教的巫术草药都如此了解。据说萨满本来就是师徒传承,对教外的人秘而不宣。你为何会知道这些?”

“我现在不是萨满,不代表从前也不是。确实是师徒传承没错,只不过我师傅是个榆木脑袋一一不,整个萨满教都是榆木脑袋,只不过我师傅最为冥顽不灵罢了。”

那少年微微一笑,收了话头。

“这都是我自己私事,我猜你们也不感兴趣。我的本事你们都试探过了,应该可以放心。而且,若你们想假扮萨满却不被察觉,整个西蛮也只有我能做到了。”

淮何抿了唇,打量这少年神态。少年却抬起眼迎着他目光,脸上依旧帯着笑。这份不动声色,完全不同与他的年龄。淮何突然觉得,还是秦凌那样喜怒肯形于色,才是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一一不如下次不要对他那么严厉。毕竟他还小,总该有些少年心性。

至于眼前这人,淮何还是说不上多放心。但他是韩渊招来的人。韩大人说了,这人早年欠了他一个大人请,这次才肯替他们演一场戏来偿还。所以万分保靠。淮何不信这少年,却信任韩渊,因此也就不再多问了。

“好。”

他对少年点了点头,

“那明日集市上,就都拜托你了。

集市就在前方。

淮何看了一眼厚重的车帘一一这是他此次出门前,特意叫人换上的。不仅压风,还很隔音。所以他刚才暗地安排时说的话,里面一句也听不到。

可他却忽视了一点。

这样隔音的门帘,若有人在里面说了什么,外面也是一句也听不到的。若不然,他就能早点听到图雅的来历,也不至于酿成那么大一场风波了。

车子里。

图雅噘着嘴,还有些不高兴。杜玉章见他气鼓鼓的样子,好笑道,

“图雅,我们好久没有一同出门了。你高兴一点,就当是陪着我逛街吧。何况你不也说过吗?平谷关外有些大燕兵总想欺负西蛮商贩。我猜与徐家军的叛乱有些关系,正好这次将这些情况都汇集起来,一次解决掉。”

“哼。”

图雅却还是有些低落。他小声道,

“杜先生,你说实话一一你到底是为了西蛮的商贩,还是为了大燕皇帝?”

“你可不要骗我。我是萨满的孙子,以后也要做大萨满的!你要是骗我,天神会不高兴的!”

“是是是,图雅是大萨满的孙子,又精通草药,日后肯定是个伟大的萨满法师。”

杜玉章回避了图雅的问题,只是揉了揉少年的头。他的目光悠远,摇头笑了笑。

一一答案其实早就在众人心里。就算图雅自己,也不会没有觉察。可他偏要执着地去问,却纠缠,这一片赤诚的心,背后还是对他杜玉章和对苏汝成这个少主的热爱与不舍。

所以哪怕答案就在心中,杜玉章也不想就这么说出来,伤害眼前这纯真少年。

平谷关内闹出了那么大的风波,所有军队都还处于紧急状态,不敢有半分松懈。但对于升斗小民来说,这不过是平平常常又一天。集市上依旧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下了马车,杜玉章帯着图雅很快融入到其中,不时在哪个铺位前驻足,买点什么,再与摊贩攀谈几句。

“侍卫长,是不是可以行动了?”

听到耳边低语,淮何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身边那声音再没响起。淮何不必回头,也知道那便装的侍卫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很快,前方出现了些骚动。

“唢呐?这调子不是迎接天神降临才会吹奏的吗?”

图雅最先发现了这熟悉的调子。很快,前面的人群开始骚动。图雅立起身子,朝那骚动的源泉看过去,发现远远地有一个人,一身鸟兽毛皮装饰的长衣,连头脸都被遮盖着。他正踩着舞步,往这方向缓缓而来。

“萨满舞蹈?天神降临?这是哪个祭司,怎么请神请到集市上来了?”图雅有些奇怪,“而且,这附近的萨满祭司我应该都认识,没有这么年轻的呀”

萨满请神俯身的时候,旁人不能去打扰。就算同为祭司也不行,这也是西蛮的风俗。所以图雅拽着杜玉章向后让开了道路。

“杜先生,这应该是在请神,恰好路过而已。我们躲开些,叫他过去就好了。”

图雅却没想到,他话音还没落,那祭司已经停在他们面前。他又舞动着做了几个动作一一图雅知道,这代表神已经降临了。

西蛮人相信,天生降临后,祭司所言所行,都代表着神的旨意。此刻祭司的问询,凡人是不能够拒绝的。

那祭司停下动作,向杜玉章伸出了一只手。

“啊?”

图雅愣住了。杜玉章不知所措地看了他一眼,

“这……"

“你们快伸手啊,这是天神的旨意!”

身后的西蛮摊贩神情激动,

“天神有喻示,祭司才会做法这不是请神上身,这是神明自己在降临,很难得的!是神明指引祭司找到了

你!你跟他去,这是天神有话要问你!”

杜玉章倒是第一次听说这说法。他又看了图雅一眼。

“确实有这样的说法,但是这种情况非常少见。”

图雅一边说,一边盯着那祭司看__此刻祭司低着头,宽大的兽皮祭帽遮挡了他的眼睛,只露出一双薄薄的嘴唇,看起来很年轻。

这附近有这样一个祭司吗?

“杜先生,我觉得不对劲”

图雅的话断在了半空。那祭司突然抬头,一双璨若流星的眼睛看着他,那双薄唇微微一笑,风流又多情。

一一这张脸为什么这么熟悉?他在哪里见过一定见过!

就这一晃神的功夫,杜玉章已经被祭司拉走了。身后是西蛮摊贩们激动地跪拜在地,一片赞颂天神的祝祷声。

事到如今,再强行将杜玉章拉回来是绝对不可能的。图雅只能咬牙切齿地跟上去。

三拐两拐,却到了一处开阔的草地。那萨满口中念念有词,绕着杜玉章走了几圈,从怀中不知抛洒些什么在地上。随后,他手掌在杜玉章鼻尖点上一点白痕,又在他头顶摩挲。杜玉章眼神渐渐恍惚起来。

“杜先生!”

图雅想冲过去,却被那萨满单臂揽住。他抬头才要发作,视线却又撞进萨满一双星辰般的眼中。

“放开啊”

萨满手掌突然罩在图雅面上。一股冲鼻草药气扑面而来,图雅一个晃神,身子就软了。他能感觉到萨满轻轻将他放在地上,在他身上罩了一件黑袍。

四周,这样罩着黑袍的人也有好几个。这也是仪式的一部分一一他们代表天神身边的暗影,会替天神询问天选之人许多问题。这些问题里,藏着天神的旨意。而天选之人不可说谎,也不能说谎。萨满的草药会将他内心的遮掩一并抹去,只留下最本心的念头。

图雅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他无力抗拒,只能跪在地上,恍惚地抬头。他看到那祭司的动作如同鸟一样轻盈,腰肢伸展着,确实是最正宗的萨满舞蹈。

但那个人自己似乎不该出现在这里

可容不得他细想了。祭司手掌一翻,指头搓动,一股火苗从他掌心腾起,很快点燃了地上一圈干草,形成诡秘的图案。

请神仪式开始了。黑袍人们一个个上前,提出自己的问题。在呼呼风声,与干草哔哔啵啵的燃烧声中,杜玉章的每一个答案都清晰可闻,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直到一个高大的黑袍人跪在了他面前。

那人开口时,声音有些低沉,帯着大燕的口音。

“你是谁?”

“我是杜玉章。”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来这里躲一个人。”

“你想躲谁?”

“我心爱的人。”

片刻停顿。一只手抚摸上了杜玉章的脸。那人手心干燥温暖,将杜玉章的脸轻轻托起。杜玉章眯起眼睛,恍惚中,他本能地将脸颊蹭在那人手心里。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四

“既然爱他,为何要躲他?”

“因为我不该爱他。”

“……为什么?”

“他身份太过特殊。那么多人,那么大片的土地……都仰仗着他……他不该陷在这一份儿女情长中,为了我忘掉他的责任。”

杜玉章低下头,恍惚眼神里满是挣扎。

“我若与他在一起……他会不会因为我,再做出更多错事?”

“你对他如此没有信心么?”

“不。我只是……害怕。”

“若是他会做好他该做的那些呢?”

杜玉章笑了,依旧摇头。

“不……他做不到。你不明白,你们都不明白……”

——他说我是妖孽。祸国殃民的妖孽。我曾经以为他是错的。但现在看来……这么多年,只有我不在的时候,他才做得最好。可我再次与他重逢后,他为我做了多少荒唐事?身为君王,怎么能以身犯险?又怎么能以身殉情?若他今日能为我殉情,那么有朝一日,谁能保证他不会为我成了一个昏君?

那草药瓦解了杜玉章所有戒心和防备,也消弭了他所有掩饰与坚强。何况这话题本来就是杜玉章的一块心病,只不过一直深藏心底,不曾表露出来。此刻失了防备,他茫茫然抬起眼,泪滴就不断从他眼角涌出来,染湿了面颊。

跪在他眼前的黑袍人也抬起头。他的脸被黑色布料遮盖着,只留下一双鹰眼,火光在他眼眸中跳动。

黑袍人伸出手,抹去了杜玉章脸上的眼泪。那双手温柔,像是郑重绐出一个承诺。但他一句话都没说,就起身退到了阴影之中。

仪式继续进行着。其他人问的都是些不相干的问题了,没人再留意到这一段小小插曲。

除了图雅。

早在那草药奇异香气飘入鼻腔时,他就意识到了不对。但药力生效很快,那萨满祭司的舞蹈又有种摄魂夺魄的奇异力量。他没能做出反应,就也陷入了恍惚。但终归是大祭司的孙子,又日日与草药打交道。图雅还是保持了一份清明,不断与药效做着斗争。

“呼……呼……”

他浑身都是汗水,几乎打透了黑袍。突然,一个影子落在他面前一一是那个祭司,他向图雅伸出手来。

“该你了。”

“不”

“你们有问题要问天神吗?”

“……你是谁?”

图雅挣扎着发问。为了抵御药效,他已经拼尽全力,也多做不了别的什么了。

那祭司盯着他,突然露出一个微笑。火光闪烁中,他的双眸更亮了。

“你还是这样不听话。”

说罢,他再次伸手抚摸上图雅的头顶。更加浓郁的草药气息扑进图雅鼻子,他直接跪坐在地,再没有力气说话了。他的头无力地垂下,眼角余光里,那祭司的袍摆一闪而过,已经转向下一个黑袍人。

很快,仪式完全结束了。萨满祭司就如同他出现时一样,隐入茫茫草原之中,带着他身后的随从和草药的奇异芳香。现场只余下了一地火焰燃尽后的灰烬,组成象征天神的纹样。

杜玉章过了许久才从恍惚中醒来。身边其他黑袍人也差不多,除了图雅。

被用了两次草药,图雅陷入恍惚的程度比他们都深。杜玉章只能担忧地守着他,坐在草原上等待他恢复。

“杜大人,您没事吧?”

是淮何。他走近来,半跪在地,轻声问道,

“您要不要去马车中休息?草原风大,这里有些冷。”

“我不冷。”

杜玉章忧心忡忡,

“淮侍卫长,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杜大人请讲。”

“方才的事情,你能不能不要告诉陛下?”

“方才的什么事?”

“方才我只听到杜大人亲口吐露心意,说您心爱之人乃身份特殊,万分尊贵之人……说有许多生民与土地都在仰仗他……说您的疏远并非不爱他,而是不敢爱他……杜大人所说的,是这件事吗?”

“淮侍卫长!”

杜玉章急了,

“既然是萨满祭司用了药,你就该知道我心神不清醒!这种时候说的话怎么能做数?”

“杜大人,我却听说西蛮的萨满祭司,所用草药却不是动摇心神,而是清除杂念。所以这时候所说的话,反而更能代表心中真正的想法。”

“你!”

杜玉章身子前探,急急冲他道,

“淮侍卫长,你若这么说……你……那我只好对你实话实说一一陛下对我执念太重,根本不是好事!他是君主,是天子,是天下苍生的皇帝陛下!他该永远以苍生为重,以社稷为重,绝不该因为我扰乱他的决定!可

他……他对我执念过甚,不是好事!淮侍卫长,你若能明白这一点,就不要将今日之事说出去!这是为了苍生百姓!”

说到此处,杜玉章想要起身。淮何却先他一步半跪在地,扶住他的手臂。

“杜大人,您说的话,淮何本不该违背。只是陛下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什么,这事情本就不能由我决定。我是陛下的臣子,我不能欺瞒陛下。何况……”

——何况陛下早就亲耳听到了。

淮何心中想着,口中却说,

“何况这里这么多人,杜大人堵得住我这一张嘴,却堵不住所有人的嘴。所以杜大人,您就不要想这些了。若真的担心,等到日后与陛下一处时,你却多多规劝陛下就是。您是贤臣,陛下本来也是明君,若有您在一旁辅佐,恐怕陛下更能成为一代圣君,岂不反而是苍生之幸,社稷之福?”

杜玉章看他一眼,轻叹一口气。

——淮何哪里知道,他的陛下曾经为了眼前的自己殉情过一次。若不然,只怕他第一个要赞成将自己远远送走,再不能做个蛊惑君主的妖孽了吧!

这样一闹,杜玉章也没心思再逛,打算直接回去了。

谁知道上了马车,放下车帘,图雅就一咕噜翻身坐起。杜玉章一惊,才要幵口,就被他捂住了嘴。

“杜先生……你别听他的!”

图雅在他耳边悄声道,

“那个萨满祭司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我也在西蛮多年,见过许多次萨满祭祀了。他做法的样子和你爷爷一般无二。而且方才我心中茫然却又空灵,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根本容不得什么掩饰,不知不觉就说出心中所想……这感觉,若不是在你们萨满巫术下,我也从没有过的。”

“我没说他的巫术不对,但这个人根本就不是……”说到一半,图雅突然一愣,“什么,所以方才杜先生你说的都是心里话?”

杜玉章有些黯然。他垂下眼帘,却听到图雅带着雀跃的声音响起,

“原来杜先生你没有这么绝情,你真的对我们少主有意?”

“啊?”

“你说的那个人一一你来这里要躲的那个人,是你心爱之人,却不敢爱他!因为他身份太过特殊,因为那么多人,那么大片的土地都仰仗着他,所以你怕他陷在这一份儿女情长中,为了你忘掉他的责任一一这不就是我们少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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