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愿(1 / 2)
“来了?赐座。”
嘉德殿内,熏烟袅袅,刘宏一手托腮,懒洋洋地靠在狭长的榻垫上。
他掀开眼皮,一手抄起奏疏往袁绍那塞:“看看这个。”
小皇帝刚开始亲政,一应事物依旧是交给尚书台处理,平时多数时间都在翻看专门呈给御前的奏疏。
起初刘宏还感觉挺新奇,刚接触政务时特别勤快,时间一久,新鲜劲过去了,就开始无聊起来。
朝政一应事物都需召三公商议,每当他想要做出决策,只要涉及了某方的利益,朝议时绝对能吵嚷一整个早晨,这就算了,下朝了还吵,小皇帝甚至动过把宫门封死不让大臣们进来的想法。
好不容易等大朝会,各地官员赴京,袁卿果真如他所示意的一样,将政绩功劳尽数散给下属或是同僚,这下子,刘宏心里难免升起了些许亏欠之意。
哪怕袁卿表示过一丁点不满,刘宏都能心安理得的把这桩过河拆桥之事做到底,偏生不管是回京前还是回京后,袁绍当真一句话都没多讲,连胡太傅的奏疏里都隐晦表示他这次做得有点过了。
事实果真如此吗?
从袁绍的角度来看,还真不见得。
之前,由于升迁速度太快,难免有人心怀不满,朝野中偶有一些关于他的非议和流言,可如今,这些声音在一夜之间消失,只剩下寥寥惋惜之语。
再者,此事一出,冀州上下,尤其是被袁绍亲手提拔上来的官员,大多都生出了些许不平之意,沮授就是其中之一,经此一事,他心目中朝廷的形象早已摇摇欲坠,再加上亲眼所见官场之混乱,生出质疑是迟早的事。
所谓官场,不过是互相博弈,人人皆可执棋,同时亦是旁人眼中的棋子。
从长远上来讲,刘宏这么做反倒无意中帮了他一个大忙。
袁绍很清楚自己走的每一步意味着什么。
他选择取得刘宏的信任,正是为了借皇帝之手与袁氏本家斩断关联。
换作旁人,背靠这么一个实力雄厚的宗族高兴还来不及,为何他还要反其道而行之?
道理很简单,所求不同。
以袁家的名义行事,固然能得到诸多方便,可这样一来,袁绍就相当于跟宗族绑在了一条船上,利益紧密根本无法割舍,越到后面,受到的掣肘就越大。
这才是他疏离本家的真正原因。
接过刘宏递来的奏疏,袁绍眉梢微挑,几乎是一瞬间就猜到了呈上奏疏的人是谁。
一勾一划皆是遒劲,字里行间泛着洒脱坚韧之意,一如其人。
“听闻爱卿与此人生过嫌隙,不知此事真假。”刘宏状似不经意道。
“臣不敢欺瞒陛下。”
“这已经是他来京城后写的第五封奏疏了!”刘宏泄愤般地踹了边上的屏风一脚,“瞧瞧这里头写的都是些啥?”
“里头说甚么‘明臣职’,这曹操每隔几日就上一封奏疏来教训朕,难道就是所谓的臣职了?”
“最后还补了一句‘操惶恐至甚’朕看他上疏的速度一点也不惶恐!”
袁绍并不知道曹操上疏的事情,整篇奏疏浏览下来,倒也明白刘宏生气的原因了。
即便言辞甚是恳切,看得出曹操用心斟酌过,但始终掩盖不了他提出的问题实在尖锐无比的事实。
——土地兼并。
曹操当年做出赶赴冀州的选择,虽说有一时冲动的因素在里头,实际却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改变。
亲自下场赈灾,与灾民接触,缉拿赵崇,目睹人心险恶,桩桩件件皆给是成长的契机,他的目光再也不局限于京城,从而开始思考更深一层的问题。
土地兼并是指地主豪强时常在天灾时趁火打劫,将农户的土地以各种方式不择手段地收入囊中,导致百姓无田可种,民怨往往就是在此时激起的。
可刘宏不一样啊,他根本没法理解曹操得出的理论和观点。
“陛下可知,为何古往今来的圣人都重视民生,难道仅仅是为了彰显仁爱吗?”袁绍问。
刘宏抿嘴:“先生都是这么说的。”
袁绍点头,也不反驳:“国库进项多为税收,而税收取之于民。
以京畿司隶地区为例,先帝时稽查户籍,统共有三百一十七万人,而去年京师地动,人口即可锐减至三百万,加之数十万流民无家可归,这是其一。
一旦百姓活不下去,就会揭竿而起,就会反,就会乱,镇压所需耗费无数,而那些造反的百姓自然不会纳税,这是其二。”
刘宏立马来了劲儿:“难怪国库的钱越来越少!”
袁绍从不跟他讲那些难以产生共鸣之感的大道理,既然小皇帝爱钱,他就把所有问题都换算成钱给刘宏解释。
换句话说,他说的都是对方想听、且能够理解的。
刘宏总算没之前那么郁闷了,这样一想,曹操上疏也是为国库考虑嘛。
他正欣慰着,脑内突然灵光一闪,试探问道:“观爱卿之言,好似……很是赞同那曹操的话?”
袁绍理了理袖子,拱手一礼,俊脸上写满正气凛然:“我虽与他有些龃龉,然事关国之大体,臣岂能为私仇而误公事、误陛下?”
刘宏跳下御座,眼泪汪汪地握住他的手:“得卿如此,朕之幸也!”
袁绍从不吝惜为自己的人设添砖加瓦:“陛下言重了,此乃臣之本分,不足挂齿。”
刘宏感动完毕,又问起了另一茬儿:“我阿母在冀州那边如何?她过得好吗?”
“慎园贵人一切安好,只是时常挂念陛下。”
“其实我也想把她接过来的……”刘宏叹气。
只是,他提出想以皇太后之礼接生母进京时,当即便遭到了杨赐和众臣的反对,说刘宏既然已经以先帝为父、皇太后窦氏为母,礼法上就不应该再尊一个皇太后了。
连亲娘都不让认,刘宏哪里乐意啊。
依依不舍地送走袁绍,他就开始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先前杨赐驳回这个提议的时候,刘宏还没亲政,现在若要旧事重提,必然得找个理由出来。
思考完毕,刘宏随口吩咐身边的小黄门:“给朕抓条龙过来。”
“……啊?”侍立在边上的人怀疑耳朵出错了。
“哎呀,没有龙弄条蛇也可以,记住,不要黑的,要颜色显眼一点的,最好是青色。”刘宏摆摆手,一副随便你的样子。
……
此次朝议上并没有袁绍的身影。距离京城较远的交州、幽州等地方官员早就上路了,由于冀州比较近,他才能在京中多留一段时日,现在也该到回去的时候了。
众臣手持笏板,刘宏率先递了个眼色给王甫。
王甫早跟他通了气,会意站出来:“臣听闻,辰时御座有青蛇现起,此为天灾抑或祥瑞尚未可知。”
杨赐刚想开口说话,又听王甫话锋一转,尖细的声音颇有些阴阳怪气:“慎园贵人喜青,臣窃以为,此乃上天降旨,意在指引陛下接生母回京。”
杨赐板着脸,面无表情地反驳:“虺蛇为阴,若真如王常侍所言,青蛇现于宫中,说是宫中女子,倒还不算太过牵强附会。”
言下之意,就算有这种自然天象出现,要指也指的是皇太后。
王甫逮着机会刺他:“太后是太后,慎园贵人是慎园贵人。陛下生母偏居冀州,远在封地受苦,陛下不忍,欲以皇太后之礼迎回京城,以全孝道,此乃天经地义之事。”
杨赐闭口不答,郎中谢弼上前一步,声音坚决:“太后窦氏母仪天下,定策宫闼,援立圣明,窦氏之诛,岂宜祸延于太后之身?”
王甫立即顶回去:“太后居于南宫,一应事物皆如往常,何谓祸延?”
谢弼分毫不让:“你只言南宫,为何不说是在南宫的灵台?灵台地处偏远,太后名为幽居,实则软禁,如有雾露之疾,陛下当何面目以见天下?臣禀忠贞直言,实不惧魑魅魍魉,仅为正君道而已!”
“好一个正君道!”旁观许久的刘宏突然出声冷笑,“不知尔等可曾把我这个君放在眼里?”
正当谢弼愣神之时,刘宏随手抄起奏疏一丢,竹简精准地磕在他脑袋上:“朕问你,你身为臣子,眼里有君上吗?”
竹简的威力不容小觑,谢弼的额头登时被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请陛下息怒。”
“息怒?”刘宏仿佛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眉梢高高吊起,“你方才所言,哪一句不是在逼朕?若是朕不依你所言,便顺理成章地变成了‘以何面目见天下’,可是如此?”
面对小皇帝滔天的怒意,殿内一时间缄默无声。
刘宏猛地一甩袖子,龙臀往榻上一坐,故意岔开腿,意图模仿先祖刘邦骂人时的专用坐姿——箕坐。
箕坐,顾名思义,就是把两条腿伸直岔开,摆成类似于簸箕的形状,素来被文人斥为粗鄙不雅之举。
为啥不雅呢?主要原因是这年代的“绔”普遍不合裆。若是上衣太短,箕坐的时候就会彻彻底底地走光,将某物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不幸中的万幸,还好龙袍够宽够长,得以避免尴尬,可刚摆出这个姿势,刘宏就后悔了。
是不是太毁形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