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1 / 2)
花是镜中花,人是镜外人。
趁着课前最后五分钟的休息时间,林均到上园一楼东南角一个鲜有人知的卫生间洗了个手。
厕所里没有洗手台,只有一个洗拖把用的水槽,水龙头年事已高,最多拧开三十度是不发出异响的极限。
涓细的水流没有冲刷实感,林均只能自力更生地假想病菌退散。
林均象征性地洗了一会,关掉水龙头,抬头冷不防对上一双如隔三秋的眼睛。
“你来了。”他说。
“来了。”江思把手撑到镜子上,他笑出了一口白牙,看上去有些不怀好意,“不问我怎么知道这里?”
“有必要吗?”林均反问。
他早就习惯江思对他的了如指掌,连这没来由的习惯也顺理成章地习惯了。
“有的,”江思说,他的笑容收敛了一些,脸上短暂出现的诡谲戾气不见了,又变回平时礼貌腼腆的样子。
“你不问我,我怎么告诉你答案?你从来都不问,你明明是最想知道答案的人。”
“答案。”林均把这个词重复一遍,也笑了。
他把脸逼近镜面里的江思,手摸上冰冷的镜像,试图打碎那张自以为是的包容面孔。
“我需要的答案,你能给我多少?”
林至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病,住在一起后种种费解的行为,还有诡异的咬人习惯……
他本来以为只要不动声色,将计就计,总有一天能找到破绽洞悉原委,可是现实水月镜花,让他连自己都越来越捉摸不透。他已经可以预见到不久之后再一次向现实的妥协,就像曾经麻木接受父亲的缺失一样。
江思一直温和地看着他,目光中流露出不请自来的理解。
林均在他的注视下奇异地平静下来。
第二遍上课铃响了。
林均转过身,“……走吧。”他说。
不必说,不必问。
把所有疑问藏在这个小房间里,偶尔过来照照镜子,提醒自己尚且存在就好。
“我走不了,林均。”江思在他背后说,“你把我困在这儿了。”
“上课了,你还要搞什么?”林均不耐烦地转过身。
他愣住了。
放拖把的水槽上怎么会有镜子呢?
解开死局的第一个问题总是关于一件小事。
一次又一次的忽略,究竟是有意识的轻视和懒惰,还是潜意识的近乡情怯、得过且过。不论哪一种,都没彻底掐断它的一息尚存。
生命繁琐的构造里,情感、理智、意志和梦想,这些东西都鲜活太过,有始总会有终。
唯有对自己的疑窦,是唯一反其道行之的不死存在。
即使灌上一皮囊懵懂的血,钉上一框架懦弱的骨,让它明珠蒙尘,天地人不知,也打不碎灵魂里顽强的苟且。只有血尽人亡,挫骨扬灰那一天,恐怕才有罢休好说。
没有镜子,林均望着那面灰秃秃的毛坯墙,上面还有几滴他甩偏的水珠在蜿蜒地向下洇湿。
第一个答案是没有。
镜子在哪里?他试探地问出第二个问题,问题要循序渐进,一个一个来。事在人为,为人应该冷静、有逻辑、落落大方。
首先假设镜子不存在。
当然存在这样的可能,林均坦然地想道。但这是一条死胡同,他不想让自己太早绝望。
假设镜子存在,那么在哪里?
林均把厕所门关上。
上课铃正好打完最后一声,年轻的喧哗告一段落,老师开始逐个点名,记录迟到,唰唰落笔声被衣领上的麦克风变形输出,听起来更加不近人情。
但是林均已经无暇顾及。
他要找到镜子,这是当务之急。
厕所只有一间隔间,里面连一片灰都没有,干净得简直不配叫公共设施。
不要紧,林均安慰自己,只是一个隔间,希望尚且充足。
他把拖把从水槽里拿起来,只发现拖把头外强中干,缺布严重。去看门后面,只看到一把大扫帚曲高和寡地挂在门板上,从成色上看,面世时间可能不在本世纪。
没有镜子,林均有一点慌。
恃强凌弱的情绪说来就来,一股脑压上了天灵盖,他无法自控地笔直跪下去。
落地几乎是瞬间的事。
他的膝盖发着烫地疼,疼痛感跳过了循序渐进直达顶端,他怀疑情况可能不止磨破皮这么简单。
但是……
林均把手伸到裤子后面的口袋里,摸到一个光滑冰凉的硬物。
物体的边缘是弯的,接近圆的弧度,外面一圈应该是木头,林均在狭窄的空间里仔细地摸完整个形状,手掌渗满冷汗。
他知道这是什么。
他捏着边沿,慢慢地把东西从口袋里抽出来,拿到自己面前。
一个细长的椭圆镜子。
镜子在这里。
林均垂下眼睛,吐出一口气。
移开视线并不是出于逃避,否则他会干脆地闭眼。
只是拨云见日的情绪渴望放纵,而此刻身处无人的角落,他拒绝向空气表演处变不惊。
砖地上有一个反射出来的光圈,在局促的平面上摇晃着,不断暴露出软弱的颤动。
软弱又怎么样。林均望着那团明亮,向自己顶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