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宗琵琶(1 / 2)
五弦弹,五弦弹,听者倾耳心寥寥。
赵璧知君入骨爱,五弦一一为君弹。
第一第二弦索索,秋风拂松疏韵落。第三第四弦泠泠,夜鹤忆子笼中鸣。
第五弦声最掩抑,陇水冻咽流不得。五弦并奏君试听,凄凄切切复铮铮。
——白居易《五弦弹》
深沉的夜色如绢素绘卷上大片铺陈的水墨运笔,迅速覆盖所有五色错落的斑斓。从东城鳞次栉比的亭阁,香火繁盛的太平寺,吞噬思恭坊的丝竹管乐之音后,如同帘幕垂落一般合围而至,从窗棂往外看去,连明堂的轮廓都有些模糊不清——片刻前分明晴空闲寂的日色,去了哪里呢?还有河渠夹岸柳影垂条中,这个时节最是娇柔婉啭的春鸟鸣声,也跟着一起消失了踪迹。
黑暗中突然亮起一点小小的火光,伴随着不属于深夜的灼热气息,凌空出现一般。碳黑墨色换成了朱红与金橘调制成的颜料,饱蘸丹砂的笔毫在虚空中运线,勾勒出浴火异兽威严的剪影。流星般的萤光从镶金翎羽上滴落,尖利的下巴和嘴喙,凤凰拖着长虹般的尾羽渐渐逼近。
落地的刹那爆起一团明亮的白光,从无法直视的强光中缓缓走出的人影——原来那浑身覆盖着的橘红色泽,不是一簇一簇帘卷的星焰,而是曳地的袍尾。光滑额头上重瓣火焰纹正在成形,映得清俊高华的面容摇曳如幻影,那双闪烁着幽蓝光彩的异色双瞳,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眼前的人。
“徘徊在洛阳的古老术师,请您倾听我的小小请求。”
“请帮我找到我消失的恋人,那有着世上最翩跹的舞姿与声喉的——幻之歌姬。”
静谧的幻境被撕开一道狭长的裂缝,晴光涌入,纱窗外随风晃动的柳影把由浅渐深的碧色送入眼帘。云韶怔忪了好一会儿,才在娄思夜不耐烦的皱眉中回过神来。
“喂喂,我说你大白天的发什么呆呐,喊你半天都没反应……难得我好心给你介绍一桩生意,来了这么久连杯茶都喝不上——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旁边浅绿官服的瘦高男子有些窘迫,他望着乐器行老板明显不带善意的脸色,轻咳一声:“我叫崔仲卿,是奉常寺协律郎,此番前来确实有事相求。我们来了好一会儿了,不敢打扰您午睡,于是便守在这里。期间无人出入,公子可以放心。”
云韶从卧榻上跳下来,顺手到了一杯清茶递过去,盘旋的热气衬着他嘴角一抹微不可见的恼怒:“噢噢我说呢,刚才睡梦中怎么感觉热的紧——原来是娄小公子阳春四月……雪、中、送、炭来了,还真是令人感动啊!”语罢,又径直忽略娄思夜眼中迅速燃起的战火,把视线投在旁边不停转动脑袋,觑着两人脸色的崔仲卿,恢复了一贯温和从容的风致:“天下乐之所归,高人云集的奉常寺,也有什么无法解决,甚至需要求助外人的事情吗?请大人明言吧,若是有能派得上用场的地方,我一定尽力。”
“事情是这样的……”
候萍初生,鸣鸠拂羽,四月末的谷雨一过,左右教坊例行的扫洒除尘工作便开始了——调试律准,擦去木质器身上残留的手印与水渍,在弦柱的接缝处滴上几滴润滑用的清油,才能使乐器本身的音色长久地保持下来。老乐工在老仓库堆满灰尘的角落,发现一把断了弦的琵琶——背料用整块上好的紫檀木制成,白玉象牙雕琢的凤枕,剩余的四弦雁柱若银钩斜飞。这样名贵的原料和工艺,就算放在现在,也是极其罕见的。
他不敢轻怠,捧着琵琶四处找人询问。
从太乐署到鼓吹署,从清乐部到龟兹部,无论是黑发黑眼睛的中原乐师,还是妖娆热情的大漠胡姬,听到老人的问询,再看看他手中的曲项琵琶,都纷纷摇着头说不知道。乐工正在暗自叹气,迎面遇到喜爱琵琶成痴的女教习。
名叫窈娘的教习乐官,看见珍贵的乐器便两眼放光,饿狼扑食一样抢过来左看右看,鼻子凑上去嗅一口木制器身的香气,几近陶醉地仰着脸。然后便见她把琵琶往桌子上一放,负着手露出若有所思的深沉神色。
老乐工喜出望外地问道:“窈娘知道琵琶的来历?”
窈娘看了他一眼,又端起手边玉色琉璃的盏托,嘴唇略微沾了沾温热的茶汤,世外风范摆了个十成十,最后缓缓吐出三个字:
“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