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门卷(1 / 2)
拖长的尾音在华灯初上的定鼎门大街猝然落地,娄思夜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好友:“该心虚的是那个编故事骗人的混小子吧,我好不容易才让飞骑营查到这家伙是谁,今天特意换上官服准备来问罪。你把我拉出来干什么?”
“思夜,飞骑营不是拿来这么用的。”
拍了拍对面这头炸毛狮子的肩膀,萧朗突然有点犯愁:“我担心的是经此一役,你羽林卫左郎将娄小将军一战成名,连带着被无辜拉下马的我,今后洛阳大小凡百酒楼,都要将我们列为拒绝接待对象了啊。”
“如此,我以后还可以陪你去哪里声色犬马,哦不,与民同乐呢?”
沿街亮起的烛火洒在宽阔的街道上,酒楼食肆里争先飘出阵阵香气,这喧闹的市井气味和萧朗无奈又关切的目光终于抚平了娄思夜的怒火:“这些读书人的笔可真是不能小看!明明一开头就被我打晕了扔在地上,还能言之凿凿编一出洛阳惊恋的故事来。”
丝毫没有发现对面刚授了弘文馆直学士的好友俨然也一个不小心,被罗列入控诉范围之中,娄思夜懒洋洋地接过酒楼伙计递来的马缰:“文采还不错,说得我都差点被他感动了。”
“不,我为什么要感动,被甩的人可是我诶……长相平平真是对不住了,这小子难道不知道洛阳淑女圈里,十六卫的官僚子弟人气榜单,我是长年金榜前三的那一个吗?”
“金榜这个词其实也不是拿来这么用的啊……还有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一听到琴声、雨声、青衣公子什么的就开始跳脚?”萧朗苦笑着和娄思夜并肩驱马前行,把董家酒楼里说书人一肚子的腹诽与叫骂抛在身后。
“再说了,不过是寻常百姓谋生的伎俩,就算不小心伤到了你的自尊也并非恶意,你又何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他难堪?”
娄思夜淡淡地笑了,再次开口时,声调里漫过一丝与春风不符的漠然,“这世上有什么谎言,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呢?”
那笑,并没有到达眼底。
不过故事的真相究竟是怎样的?大概在娄思夜眼中,说书人眼中,还有白衣仙女和青衣公子眼中,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色彩。
在后世文人写就的长卷里,洛阳总是笼罩着一层清幽的仙气,伊阙外有绵延如画的青山和袅娜的禅音,铜驼陌上暮雨苍茫,沾湿千年古刹的门扉和朱门贵人的衣角,东城栖居着御绣和官窑的巧思。而星星般分布其间的,是神诡莫测的传奇、曲折香艳的爱恋,还有将相王侯的煊赫,他们的故事总会开始于洛阳某一条隐秘的街道,又在某一个蝉鸣倦怠的午后终结。
洛阳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带着牡丹花经久不息的氤氲,被绮丽的壮阔的或疏朗的笔调织成漫长岁月的经线,以永远无法复现的怅然为纬,调制成名为想象的魔药。
就像垂拱四年,明堂落成的那一天。端门外排了长龙的人群里,锦衣绫罗的富家子弟有之,布衣襟环的平民百姓也有之,平日里不苟言笑,见有人在门前稍微停驻就要来厉声斥责的城门郎,此刻也放软了身段,嘴角噙着笑意。
早春的暖风软水渡花地吹着,和着二月的梅子香气,把人们望眼欲穿的期待目光,一路吹进朱红兽环的端门,太微城飞翘的檐角,吹过端肃的浮雕石阶,吹进那座恢弘璀璨的万象神宫。
那可是朝堂,紫帘听政,女皇君临天下的地方。宴赐群臣,赦天下,纵民入而观,这样的事情,古往今来也算是头一桩,更别说金銮御座旁边伫立的七彩瑞石,礼部尚书武承嗣巡游雍州时采获,此刻也被珠玑锦翠地修饰起来,盛装等待着人们的瞻仰。
再后来,应天门执戟守卫的金吾卫士在一个月色清朗的夜晚,见一道白光从明堂冲天而起,在夹纻红漆的圆顶上转了一圈,幻化成脚踏祥云的四啼猛兽,身覆斑纹,扬起头颅发出利啸后,随风扶摇直上天际。第二天,例行扫洒的小掌固发出一声惊呼,不小心打碎了尚舍局奉御最心爱的越州青瓷三彩瓶。在他惊骇的视线所及,那块被定名为“天授圣图”的瑞石,上面天然交错的纹饰蓦然消失不见,手一碰就碎成晶莹的石屑。
对于这件怪谈异事,皇城没有任何戒备森严的探查,街巷的人们也不觉得害怕,反而充满热切地议论着:那是九重天的瑞兽,下凡间来昭示天家赫赫威仪。如今朝治已定,自然也会化为本相,回归星天。
你看,上至天子,下至农夫,洛阳城的所有人都在放纵和挥霍着他们血液中带来的骄傲、浪漫和不羁。
——这些镶了金的传奇如果不能属于洛阳,还能属于哪一座城池呢?
而娄思夜的故事,说书人的故事,相遇的故事,也都发生在那个月色清朗的夜晚,载初元年,春一月。
所以说,突如其来的幻境是有的,青衣公子也没错,据说“被狠狠戴了一顶绿帽子”的是从承福门骑着马赶来的娄思夜,他确实恰恰好穿着浅绯色的武官常服。
同款,真“材”实“料”的同款。
但这些便是说书人在失去意识前,停留在眼帘的全部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