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门卷(1 / 2)
如果自己当初没有鬼使神差地从城防守卫中开溜,没有恰恰好赶到归义坊上,没有和那个牙尖嘴利的家伙遇见。
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
天授二年,巍峨气派的金吾将军府上,娄小公子一边舞刀练剑挥汗如雨,心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可无论如何,少年人是不知愁的。
尤其是当下,载初元年,官途正顺,向来和小女儿家伤春悲秋的气质没什么关系的娄二。他很快做了个决定,扔下加了冰的高昌葡萄酒和来拜访自己的同僚,踏着黄昏斜落的晖光出了门,直直往天津桥的方向走去。
塞外悲风切,交河冰已结。
瀚海百重波,阴山千里雪。
这本来是首格调清丽的相合曲辞,模仿少妇口吻来倾诉闺怨和相思的恋情题材,从汉代至今,许多诗人写过,然而流传到当下,坊间最负盛名的一首却出自李家皇族,写尽了大唐盛世的绮丽壮阔。你应该听到过这样的调子,那时候北方的天空苍蓝辽阔,草长莺飞将五月的风染上深深的暖意,平康坊的歌女们就哼着这样的曲调。
你应该听到过这样的调子,在垂拱四年,在络绎不绝南下的马车响铃中,伴随着长安高阁闺女依依惜别呼出的吐息,在权贵们轻摇的羽扇和优雅的笑意面前,洛阳——那被后世笔触附会上无数幽邃传说的都城缓缓张开了它的怀抱。
站在最高点俯瞰洛阳,一百三十坊有如在华美天幕下闪烁的微光。每一座房屋,每一条街道,每一段叽叽喳喳的对白和神秘莫测的耳语,是否都会随着北上的春风隐没在天际,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就如同此刻天津桥畔的董家酒楼中,说书人口干舌燥,唾沫横飞,搜肠刮肚地寻找言辞,试图取悦喜新厌旧的听众。
你听,他说。
他说皎皎红衫女,星夜奔良人。当昔日戎马倥偬的少年英雄垂垂老矣,于病榻辗转,五十年前那个夜晚光华流转的清辉是否依然高悬在他眉间心上?
故事起始于一句掷地有声的清音:“妾侍杨司空久,阅天下人多矣,无如公者。”布衣的说书人摇头晃脑,声调渐缓,仿佛沉浸在前朝大厦将颓的夜色中难以自禁:“丝萝非独生——”
“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故来奔耳。红拂夜奔,这段您两日前说过了。”
一个充满戏谑的男声突然响了起来,说书人下意识就要顺嘴反唇相讥,眼神凶恶地在三三两两围坐的人群中逡巡了片刻,却又找不到罪魁祸首,只能掩饰般地咳嗽两声,拎着惊堂木另起一段。
他说三尺男儿骨,磊落如松风。倘若世间有比君臣相宜更值得流传渊远的,是我王朝有此铮铮铁骨,可堪为后世千千万万个读书人的楷模。而开启这传奇般一幕的,只是春明大道上夹杂往来货郎喧嚣叫卖作背景,那老头闭目抚须的铁口直断。
说书人的语调越来越激动:“那老头儿捋了捋胡须,不紧不慢说出十六个字,云迷山顶,雾罩林消——”
“若占雨降,准在明朝,上个月,还有上上个月,我可是听了不下五次。先生连惊堂木敲打的时机都拿捏得分秒不差,唾沫星子不多不少喷了前排五位看客,每次一个,势头神准,还真是令人佩服。”可恶的声音再度响起。
“前些日子在玉楼春前耍无赖摸了初云姑娘一把,酒意上头没控制住,该不会是她雇来砸场子的吧?”这么想着,说书人讨巧卖乖的笑容就终于再也挂不住,惊堂木一抓,唰地起身:“你到底想——”
质问声戛然而止,高涨的怒气也在看到来人鲜明的地黄交枝绫正五品武服时悻悻落下。
全然不认为自己这种行为叫做“扫人兴致”的娄思夜,架着两条长腿在堂桌上晃来晃去。少年的容貌俊朗又漂亮,墨黑短发,只是那还未完全收敛笑意的深邃眼睛,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戾气。襕袍常服在主人过于不端庄的坐姿下发出哀嚎,却依然敬业地包裹着他良好的肌肉线条,显示出劲健精悍的习武之气。
气氛出现一弹指间的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