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与共(1 / 2)
大旱之象还未波及到洛阳城内,街市如常,商客往来,四月之际正是这个城市最为热闹的时候。洛阳的牡丹闻名天下,此时满城花团锦簇,开得泼天富贵,将那一众繁花压得黯然。各地的文人骚客、商旅仕族皆涌到此地,企图沾染几分春末最艳丽的颜色。
一辆马车缓缓行过洛阳集市,只见那马车里伸出一指尖挑起来帘子,露出半张端雅俊俏的脸,悄悄看着往来的人们。
“秋种一粒黍,夏收万颗种。”
合庆轻笑两声,放下帘子坐好,朝对面道:“你这话说得倒像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了。”
原来,今日合庆同宇文祥一道出行往洛阳外城的田间去。她的玉辇笨重麻烦,太过张扬;宇文祥又完全反对她提出要骑马的要求,索性一大早就把她塞进马车,二人晃晃悠悠的就走了。
马车里的人打量了合庆一番,不禁赞叹道:“没想到公主换上男装倒有些魏晋风流的样子。”
今日合庆打扮成了一副贵公子的模样,身穿象牙白金丝暗纹曳撒,腰间盘了一条玉带,头戴翡翠环冠,一张脸盘清清白白的,眉目线条柔和,还是能看出来是个姑娘,不过倒是比平日多了几分英姿。
她回他这是为了方便走动,又掀起帘子往外头看,“今儿个就你和我么?”
她出门那时候阻拦了要跟来的七巧和崔内监,将她们留在了府上。然而,却也不见宇文祥身边跟着人,林奔往京城那方向送王姑娘了,十天半个月的是回不来的。宇文祥是个谨慎的,总不能谁都不带着吧。
宇文祥双手抱臂向后靠去,笑道:“你明猜到我派了暗卫跟着,还要装傻,是试探么?”
他看出来合庆的猜疑,却也不生气,反倒是觉得她心思细些才好。女子若是成天闭门深闺,少了几分思辨和聪慧,那便成了个木头。
合庆瞥他一眼,知道被他看穿了,于是只好作罢。
她知道,朝廷给了各路藩王世家封地和头衔,但也规定了不许藩王养兵,只能留下应急的调度人马两千到三千骑。由着也忌惮历史上那燕云十八骑个个是死士出身,也不准王府里头养暗卫。
可是日子一久,谁都心知肚明,哪个藩王不在手底下养些贴身的自己人。上头一看反正左不过十几个,成不了气候,皇家也就对这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她猜到宇文祥身边也有一些,只是没想到他这样坦诚的交待出来,倒是显得自己心眼太多了。
突然,外头一声长嗟,人声就大了起来。合庆忙朝外头瞧,惊道:“那人怎么了!”
宇文祥听了也凑上去看,只见外头一人跪在地上,衣衫褴褛,双手直空空的伸出来,布满了血泡,哭嚷着讨要饭钱。那人旁边的地上,还裹着一草席,明显看见里头躺着个人。
“他是…乞丐么?” 合庆疑惑着睁大眼睛看过去,心中蔓延出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她从未亲眼见过这样的人,可怜又让人不敢靠近。
宇文祥沉默半响,蹙眉忧道:“那不是乞丐。怕是流民。”
“洛阳怎么会有流民?”
宇文祥不回应,放下帘子不许合庆再看,只是催促她坐好。
合庆怅然:“那人真可怜。”
宇文祥看了一眼她,沉声道:“那人不是洛阳人,听口音应该是庐州那边的。而庐州虽然离这儿不算很远,但已属江南道,并非在我所管辖的范围。”
他刚才看了一眼那人,心中就道一声不妙。只见那人满手血泡,一看就是常年握锄,怕是河南道与江南道交界的农户跑到了洛阳城内。难道,那边已经颗粒无收,农户被迫成了流民么。如果这场旱灾,从南边开始蔓延,那将来大批无处可去之人就会跑到河南道,怕是到时候也难以支撑了。
宇文祥眉头深锁,脑中如对弈一般快速想着各种猜测、推论和应对之策。他回过神来,才看到合庆一脸紧张地望着自己,这才神色缓解下来,安慰她:“不必担心,万事有我。”
合庆从未见过他这样重云满目,低声试探道:“粮税一事,真的是太高了么?”她声音略带歉意和让步,有些忧心的意味。
宇文祥欣慰一笑,反问她怎么想,道:“农户秋日种黍,来年盛夏收成,其中几乎二分有一要缴上去,剩下那部分留下做民用,然而这部分,粮政司还要另外替朝廷征收税银。”
公主无权问政,但是这里山高皇帝远,崔内监不在身边也不会知道,他乐意和她聊聊这些;更何况,自己与这样一个聪妙的公主谈政论事,倒别有一番情趣。
他知道她聪明得很,看到一个点就能想到一个圆,不是那种只知道深闺里风花雪月的女子。人如其字,也如其名。他见过合庆丹青上的题字,她练的不是闺阁女子的簪花小楷,而是刀锋犀利的瘦金体,配上她单字一个“嵘”,高山的巍峨和刀剑的果决融合在一起,成就她这样一个倔强的灵魂。
他知道,她是个心怀天下隐于宫的人,若是个男子,必定是要做一番大事。
果然,听了宇文祥那回答,合庆记起来信中皇兄大修御庭院,必定耗费了不是人力财力。各地供奉的银子粮食无一不往宫里头进,眼下大垠还有人流落他乡,必定只是冰山一角。这样看来,那费尽心思堆砌的山水舞榭真不过是金玉其外了。
合庆黯然,她见惯了宫里朝臣参拜、使臣进贡的阵仗,也见过那御庭院飞檐斗拱,千顷琉璃的奢华,她本以为这是文景之象,如今却看到大垠的子民竟活得如此艰辛,一瞬间便觉得自己并非是食君之禄,而是食民之禄。
正这么想着,肩头被宇文祥一把揽过,他安抚似的划拉了合庆的胳膊几下,笑道: “这是什么表情,记住了,今天出来是带你走走的,可别又胡思乱想。”
宇文祥明白她心里的所顾虑和内疚的。虽然他喜欢她聪明点,但也不想让她太通透,毕竟慧极必伤,入木三分,到最后终归是自己受伤。
马车颠颠簸簸,不似玉辇那般四平八稳的,宇文祥见她被颠得神色疲惫,于是捏着她的肩膀微微用力,试探道:“歇息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