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西楼(捉虫)(1 / 2)
宇文祥一旦下定决心做什么事情, 就一定会去完成,任何人或事都无法阻止他的意志与信念。他不轻易做决定,亦不会轻易放弃。
因此, 当他走出公主府的时候,没有再回头,他怕自己多看一眼就会后悔。
但是,他知道,此时她的眼中一定饱含着泪水,倔强的她咬住嘴唇,强忍着不让他们坠落。他心上的血与肉,仿佛被千万野兽撕咬吮吸,碎成一片片, 一朵朵盛放的血色牡丹绽放在他脑海中,是一副奇异的景象。他才意识到,他和她大抵是永远等不到来年的花期了。
林奔在府外抱剑等待,仰头看向无边苍穹,不知怎的想起了王玉锦,然而没过一会儿, 云聚云散中, 他似是又看到了七巧的模样。正思绪混乱,却见宇文祥从公主府独身出来, 面色是说不出的释怀与无奈。
“王爷!”他忙起身唤道,颇为担忧。
宇文祥勉强笑了笑,走到墨耳旁抚摸着它的马面, 道:“没什么事了。走吧”
“那殿下她......”林奔本以为七公主会同宇文祥回府,可是看来并非如此。他只得试探问着,然而见到宇文祥的神色,他又不敢多说什么。
宇文祥望着最后一点斜阳,轻轻叹气,微风吹过,青丝飘起遮挡在他脸侧,他手一用力,抓紧马绳翻身上马。墨耳很有灵性,仿佛感知到它的主人今日不平稳的情绪似的,半退了几步,仰头嘶鸣一声,抖了抖鬓毛。
宇文祥牵稳绳子,轻轻喝了一声,轻夹马肚调转离去。他背着夕阳,缓缓而行,此时极目远去,日落平西中,他眼中是华灯初上的洛阳城,万千灯火正缓缓点亮。那晚风中,摇摇曳曳的光晕增添了几分惆怅,他心中极静,甚至听到了草丛中,蛐蛐最后的叫声。
寒冬将至,它们的生命也就此终结,未来不可期。宇文祥笑得苦涩,夏虫不可语冰,原来,他自己也不过如同秋末的晚蝉,不可期待地久天长。
林奔策马跟在他后面,却突然觉得不对劲,忙驱马跟紧,道:“王爷,这不是回府的路。”
宇文祥不去看他,淡然道:“谁说要回府了?”
林奔不解,又见宇文祥不似在玩笑。
只听他道:“林奔,你有多久没有好好喝酒了?”
林奔听了,犹豫片刻,才缓缓道:“王爷禁止属下们纵酒当值,因此,属下自己和其他兄弟皆谨遵王爷教诲,不敢私下饮酒。”
宇文祥点头,不经意道:“哦,这样。也好...本王也很久没有痛痛快快喝一回了。咱们洛阳城东有一处叫居酒仙的地方,父亲最爱那里的醉春归。走,咱们二人今日不醉不归!”
林奔听后微微一怔,沉默片刻,随即道:“属下见王爷有心事。酒,若能让王爷一解千愁,属下定遵王爷之命,陪王爷饮个痛快。”他停顿片刻,又说道:“只是,如果酒并不能解决王爷的烦心事,还请王爷,保重贵体。”
宇文祥听后,摆了摆手,舒缓一口气,抬头天边点点大雁,南归而去,突然沉声道: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
他念道这里,声音低下了下去,无限惆怅,仿佛想起来过往种种。
“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
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林奔静静听他念着这些句子,感到了一阵伤痛与哀愁,其中又有几分说不出来的意味。那是他跟随宇文祥以来,第一次见到他这般样子。他不知如何安慰,只得策马跟着。
知与谁同?
宇文祥只知道,他没有明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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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庆看着宇文祥离去后,半步没有再追随过去。她听他说完那句话后,似是被钉在那里,不得动弹,看着他松开自己的衣袖,毅然决然地踏出公主府,策马离去。
她没有再挽留。
她知道,这已经够了。当一个人放下了尊严与地位,去挽留另外一个不会被打动的人的时候,这份挽留已经失去了一半意义。如果那样,即便留下来,彼此间的芥蒂依旧还在,那又有什么不同呢。
这份感情,如果需要她那样屈尊圩贵地获得,那她就不想要了。所以,她想,自己不会再去追他了。
她站在院中,久久驻足,宫人见状,皆不敢上前伺候,只是躲在阴影处,等着合庆唤她们。七巧知道她此时需要独处,遂悄悄遣散了宫人,自己留在长廊下,远远地陪着。
其实,合庆想起了她母亲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当时还小,那话记得不大清楚,然而母亲当时的意思大抵是这样的:
如果你得到了一位爱人,那就是生命中有了一棵树,你可以依靠他,陪伴他,他将为你遮风挡雨,朝朝暮暮,与你看日月星辰。倘若,他离开了,你亦不要难过。你要自己化作一棵树,将根茎深深扎入土地,抓紧......待到风雨再来,你要有勇气独自承受,并且要记住,你有能力做你自己的树。
合庆目光从天边缓缓移动到空落落的公主府门口,突然恍然大悟了。现在,她失去她的大树,那么她自己就要成为树,从此不再依靠任何人。
曾经在宫中,她有母妃,有帝姬的身份,有皇权,有七巧与明芝,有他。可是后来,这些人一点点从她生命中消失,或是变得陌生,或是离开,她曾经无比珍惜他们,亦是内心依靠着他们。她也怀疑过命运弄人,可是,直到刚才,她才发现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中,竟唯独没有自己。
她总是靠着那些外物,外人而活,用帝姬的身份与权力赋予她的特殊性来给自己施加一层又一层的保护壳。当她遇到了宇文祥后,她渐渐卸下了那些防备,可是如今,他也走了,她孑然一身,终于成了她自己。
合庆唇边荡漾起一丝奇异的微笑,这份微笑给她的脸庞增添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光彩,那是属于她自己的真正的笑。她的心中,此时有什么东西正缓缓升起,她预感到,那真是一个从未有过的新生。
她抬袖转身,走入书房,自己点燃一盏烛火,平静地坐下。她盯着眼前的白纸发呆片刻,随即毫不犹豫地执笔点墨,手腕轻轻一动,墨色如流云般缓缓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