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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没想过这件事情,只是一直以来都在回避而已。
我不敢。
一旦跳出属于北植的视角,将自己代入宁树,北城的意义就变得截然不同起来。他不再是个任性的丈夫,也不是不负责任的父亲。他单手拎着小提琴,像拿起一柄所向披靡的武器,以他惯有的极强存在感,误打误撞闯入宁树真空一般沉寂的生活,穿过那层此前无人可见却切实存在的隔音屏障,留下一个音符、一声温和的笑、一句“Leo,你好”。
从此宁树的世界有了声音。
粉笔、牛奶、窗外的蝉鸣、盛满肉食的饭碗;小提琴、苹果、盛开的铁线莲、写满批注的琴谱。
干涸的鲜血、大年夜的暴雨、关了灯的房间、勾住衣角的手指尖;散乱的针头、毕业日的骄阳、未生火的壁炉、挡在身前的手一双。
李孟的绿裙子,北城的打火机。如何也找不出共同点的两件东西,却可以被赋予相同意义。
我天生擅长共情,因此很能对苏羌向李女士逐渐沦陷的心路历程感同身受——人类是种神奇生物,他们坚强而脆弱,当坚硬的外壳瓦解,柔软的灵魂畏缩张望,渴望为自己寻一个寄托——那么,北城之于宁树是什么?
或者说,宁树对北城的感情究竟是哪一种呢?他对我的好,是否也只是退而求其次的情感投射?
我不愿将剧情往狗血曲折的方向延伸——如果我能从自己身上找出令宁树待我格外宽容的理由,哪怕就一点——可是我不能。事实是,如果我不是北城的孩子,以他的傲慢,从一开始就不会多看我一眼。
我想自卑是扎在我骨血中的弯刺,我曾尝试将它拔出,试得鲜血淋漓,割肉断骨是可预见的结果。我自知仍未积攒到足够的勇气,便静待着,直到它被新生的平滑肌肤所覆盖,粉饰着太平,也骗过了自己。
我趴在课桌上装死,杨一淳毛茸茸的脑袋直往我臂弯里拱。“树啊,今天我们出去吃吧,食堂都吃腻了,我想吃猪排饭。”
杨一淳求人或耍赖的时候,会叫我爸爸,或者将他给我起的外号从“种树的”简化成“树”一个单字。以前我很喜欢他这么叫我,即使与那人并无实质的相干,纯属我一厢情愿,我却总能从这样隐晦的联系中获得一点不为人知的快乐。
“不去。”
他额头贴着我的,试了半天温度也没试出哪儿不对,疑惑地和我眼对眼。“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脸色好差。”
“嗯。”我敷衍着。
他却“唰”地拉过旁边同学的凳子,坐下来一把搂住我,摸摸我的脸又捂在我肋下。“哪里难受,是不是又胃痛?走走走,我背你去医务室。”
“不是,不是胃。”
“那是哪里?”
“胃的上面。”
他的手掌上移,手心的温度一如多年前牵我过马路时那样暖和,顿时茫然地睁大了眼睛。“胃的上面,不就是心脏嘛?”
对啊,就是心脏。我将脸埋入黑暗,却不知道在对谁回答。
我仍旧没习得如何在朋友面前示弱,那讨安慰似的求助无论如何都无法出口,我闭上眼睛摆摆手。“骗你的,我就是困了,你和他们去吃吧,我睡会儿。”
杨一淳显然是被我忽悠出了经验,鉴伪能力今非昔比,远远不如以前好糊弄了。他仔细对我“上下其手”地摸了一通,扒开我的头发观摩我的脸,用心感受一番之后认为我应该确实没生病,又跑去老师办公室接了杯开水叮嘱我趁热喝,轻拍我的头像哄一个弱智儿童。
“那我给你带饭,老胡叔叔那家的醋溜土豆丝好不好?”
“淳淳啊……”我被他这么一通折腾得有点想笑,又觉得窝心,好像也不那么难受了。“怪不得说养儿防老,说的是一点儿没错啊。”
他见我还有心情占他便宜,终于停止了桌前“尽孝”行为,不怎么放心地被几个同学勾走了。
这个周五放学后我和杨一淳照常去找西柚吃晚餐,顺便把攒了一周的笔记和试卷带给她。我们在舞蹈房外的长椅上等她下课,紧闭的门窗隔绝了乐声,十几个女孩同时高高跃起,柔软的裙摆水波一般漾开,落地时沉闷的震颤蔓延至我脚下,几乎成了有声的画面。我在倾斜的夕阳中看浮尘升起又下落,缠着少女绷起的脚尖打转,被染上黄昏的暖色。
即使她们都穿着相同的黑色练功服,我还是一眼就找到了西柚,她将长发盘在头顶,露出一对冷淡的眉眼,脖颈纤长,头身比例优越得惊人。她与舞伴错身换位,在一个大跳回旋的间隙中看见了我们,苍白的脸上这才露出一点笑模样。西柚双足交叉立起,临时改变了谢幕的方向,整个转向窗外,舒展双臂欠身而下,柔软地鞠了一躬,起身时信手拂过汗水濡湿的鬓角,指尖因为发热而透出鲜嫩的粉色,那生机勃勃的模样分外动人。
我连忙站起来鼓掌,杨一淳还在原处面红耳赤地傻坐着,录着像的手机给他掩在衣袖里,要藏不藏的。
换好衣服出来,西柚单手拆着盘发,我自觉拎过她的包走在后面,好叫她腾出双手梳理长发,听见她叫杨一淳给她看看刚才拍的照片。
一米八五的杨一淳尴尬得就差缩成一团。“不……不是照片,是视频。”
西柚手指戳着屏幕,评价道:“拍蛮好的,显我腿长,等下找个有wifi的地方吃饭,你传给我。”
杨一淳讷讷地“嗯”了一声,又耷拉着脑袋小声说:“你腿本来就长。”
西柚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把手机塞回他校服口袋,手刚要往回收却被杨一淳一把抓住了指尖,没等西柚有什么反应,他慌张地“啊!”了一声,又连忙屁滚尿流地松了开,活像只没忍住摸了老虎尾巴的傻狗,摸完才想起来怕似的。
西柚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眼神乱飞的杨一淳。“我不打人,你不用躲那么远。”
杨一淳迈着小碎步溜达回来,更娇羞了。
旁观全过程的热心市民北某我:“……”
我不该在这里,我应该在车底?
不不不,这是戴绿帽的歌。
鉴于我们三人都不是太饿,于是就近挑了个环境安静的甜品店聊天,东西一端上来我们都傻了。比如牛奶小方只有可怜的四块,煞有介事摆在西餐盘里,怕是连猫都喂不饱,显然只是适合拍照,价格比起我们学校附近那间老字号却翻了快三倍。我斯文进食,如同一位旧社会的大家闺秀,细心品味这金钱流逝的味道。
他们两个坐在对面,杨一淳给西柚讲课上老师提到的重点,我一个人占着双人沙发,坐在靠落地窗的一端发呆。临近尾声的晚霞反而红得灼眼,天空有三三两两的麻雀飞过,纵身跃入火海一般慷慨。我熟知盛极而衰的道理,亲眼看着余晖的火焰一点一点沉寂却是另外一种感觉,我难以形容,只是在这样的心情里,极为忽然地想起一桩旧事——
初遇少年宁树时那样热烈的玫瑰色的天空,我好像再没见到过类似的。
原来都过去这么久了。
“喂!”
西柚在我面前打了个响指。“叫你好几遍了。”
“种树最近经常这样,今天英语老师点他起来读课文,他愣是站起来背了一遍上节课语文老师布置的《陈情表》。这才高二就精神恍惚了,高三不得直接疯过去啊。”杨一淳絮絮叨叨地向西柚告状:“野爹都是债,哎,愁死我了。”
西柚一向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敏锐,她根本不相信我是读书读傻了,定定地看我一会儿,直接道:“你失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