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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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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防御机制,几乎是个人都有,它的形式有很多种,却都毫无例外地指向同一个目的:保护自己。

我想属于我的那种是逃避,比如我从不主动想起那些让我难过的事儿,尽管我很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你越逃避,越避不过去,日积月累,慢慢就成了心结。

北城……他是我用了十年也不曾解开的心结。

其实过去那么久,当时的情形我早就不大记得清了,只知道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可到底是几月份、几点钟、风大不大、天气冷不冷却全都忘了。偶尔午夜梦回,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时刻,梦境总是千篇一律的,他背影如同墨笔随意勾勒而成的,黑色衬衫迎风鼓动,几乎融入夜色,唯有棕发染上些许白霜,在我模糊的记忆中微弱地闪动着,像将灭不灭的荧火。火车轰鸣着碾过铁轨,一声比一声沉重,那是我唯一有印象的画面。

那天晚上有没有星星?好像有,又好像没有;他在迈入车厢前有没有回头,我醒时回溯,竟也想不起了。

可原来是有的啊。

北城提步登上月台,人群时聚又时散,循着各自的车厢,渐渐只剩他一个,乘务员高喊着要他上车,可他却不走,脚下生根似的。深夜寒凉的露水仿佛渗入他眼中,将那一回眸压得分外沉重。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个小小的孩子双手攥紧衣角,仰头哭得喘不上气。

他个头真是小,还瘦得离谱,站在检票口外进不来,扒着他舅舅拦他的手臂哭得一抽一抽,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像只脏兮兮的小猫小狗。

原来我还有这么不体面的时候。我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像看一个不关己的故事,忽然感到一种抽离肉身的漠然。太夸张了,我心想,乃至于低喃出声。

“至于吗?”

他当然不会回答,因为他哭得太凶太久,已经哑了。

“Eli……”北城几不可闻地说:“爸爸走了。”

漫天的星星掉了下来,如同一场不合时节的大雨,短暂地照亮了长夜。我陪同北城坐在窗边,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男孩突然不管不顾地奋力推开男人的桎梏,又被怒不可遏的后者不容反抗地从后拖了回去。他像是被激怒的小兽,牙都没来得及换齐,凶狠地一口咬住男人的手腕,流干了泪的双眼血红,依稀露出生些涩的恨意。

北城始终望着窗外,车窗上男人的面孔冷静,和平日里一样从容。火车低吼一声,缓缓开动,小城的夜色被由慢至快地抛在身后,直到远得再看不见。我望着远山沉寂,树木飞掠而去,忽地目光一动,呆在了原地。

猝不及防,我看见他的眼泪淌了下来。

于是他眼底那些好好掩埋的情绪再也藏不住了,如同江河入海,一去不回头。

我分明不是一个多么冷漠的人,可不知怎么,却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过除麻木以外的感受了,我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我生来就是就是这样,而我那些关于感同身受的记忆才是幻想——直到这一刻。

我看着男人微弱起伏的背影,仿佛他那边的空气是有重量的,沉甸甸地将他挺直的双肩压塌了些,可他一声不吭——他连悲伤都是沉默的。我像一个侧着身体睡了一夜的人,直到起身才后知后觉出胳膊发麻,以及一些虽然不足挂齿,却细细密密的隐痛。

脑海闪过零碎的画面:夜半三更的电话铃声、女人歇斯底里的威胁哭喊、李女士强作镇定的质问……最后停留在一个分明不属于我的片段。

女人神经质地放声大笑起来:“你说得对,宁树已经长大了,他早就不怕我了。你不在乎我的死活,可是他在乎啊。Charlie,你说,如果我死在他眼前,他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哭呢?你不用怀疑我危言耸听,你知道的,我完全做得出来。你不担心他吗,我记得你可是最疼他——”

“啪”地一声,听筒被人击落的声响,她的话音猝然中断,随后是短暂的碰撞声,像是有人正奋力挣扎。少年的声音隔得有些远,却不影响我听出他话中森冷的意味。

他说:“带回房,看好了。”

他说的是中文,我一时倒猜不出他在对谁说话,说完这句就再没了动静。我和北城同时屏住了呼吸,听着对面的一片寂静。又静了片刻,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响起,听筒被人捡了起来。

宁树的声音尚有些青涩,像是被法国的冷雨泡过,毫无温度可言。

“她只是毒瘾犯了,有点神志不清,你不用把她的话当真。”他顿了顿,又说:“抱歉,打扰到你,以后她的电话你不用接。”

客气得让人陌生。

“Leo——”北城赶在他挂断之前喊住他:“你过得好吗?”

这一句实属没话找话,是情急之下的失常发挥。和那样的母亲朝夕相对,连我都知道他不可能过得好,何况北城。“关心则乱”,看来不是没有道理。

我以为宁树会不假思索地回答“很好”,他独惯了,厌恶被人同情,不习惯也不喜欢别人的关心,即使溃烂的伤口血流不止,他也能若无其事地说我没事,我很好。

可他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续上话音:“无所谓好不好。”

他语调平淡,如同一个涉世已深的大人,将每一丝情绪都敛住了,藏得滴水不漏。

“反正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过的。”

竟然在三言两语间抹去了北城曾陪伴的那几年,像是句轻描淡写的埋怨,再咂摸深些,又像是在暗示北城:就算没有你的出现,我也一样会是这样的生活,你没必要自责。

说完,不给我们反应的时间,马上切断了通话。

北城陷入了漫长的挣扎,他的每一次出神,睡梦中惊醒都如同埋下一截引线,最终在一个看似平凡的傍晚被彻底引燃。

都说过分善良的人总有些优柔寡断,当宁林的电话再次打来,北城还是没能做到置之不顾。

然而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的是,她并没有阴阳怪气,也没有疯疯癫癫,她就像一个再正常不过的长辈一样,向晚辈辞行。她说她要死了。

“我这辈子浑浑噩噩、少有清醒的时候,前几十年一直看不起爱情,直到我见过你。Charles……”她第一次没有叫他查理,好像一夜之间学会了保持距离。“你那么好,太好了,我太想要独占你,光是产生这个念头就能让我——”她一顿,似是在找一个贴切的形容:“灵魂战栗。”

“但你很快就要自由啦,”她轻轻地笑,听起来像一个初次告白的小姑娘。“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能感觉得到。一直以来,我都让你感到困扰,我知道,可是我改不了。”

“我不想道歉,请原谅我……因为这是最后一次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刺耳的尖叫,陌生的声音在大声说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只能凭对方惊慌的语气和北城骤然变得苍白的脸色推测出对面发生了什么。我一颗心陡然吊了起来。

北城当即就开始收拾行李,李女士下课回来,看到桌上摊开的护照,居然并没有多意外。前一天晚上我听说姑姑给李子甜买了一只狗,于是缠着舅舅接我去他家里玩,因此错过了这一场争吵。

李女士个子不高,身板单薄,别人和她开玩笑她总脸红,和他那个喷遍天下无敌手的哥简直是反着长的,因此总给人一种过于柔弱的感觉,她就连吵架也是轻声细语的,一点也不凶。

“是她吗,经常给你打电话,你不和我离婚就要自杀的那个,是她吧。”我从没在李女士脸上见过那样的神色,那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讥诮。“你终于还是决定去找她。”

北城整理东西的手愣了一下,继而有点小心翼翼地在李女士面前半蹲下来,为她解开鞋扣。“她……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我想了很久,还是做不到不去管她。但我和她不是那种关系,我只当她是一个长辈。”

李女士任由北城帮她换上家居拖鞋,却怎么也不肯看他一眼,她半垂着头,怔怔看着沙发缝隙里只露出脑袋的蜘蛛侠模型——那是我早上出门前塞进去的,因为不肯吃煮鸡蛋,还胆大包天顶撞了李女士,北城当即摆出一脸严肃说要没收掉它,可是我怎么可能就范。

我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没想到这也能被北城翻出来。他只抠出蜘蛛侠的一个脑袋,大概原本是打算等我晚上回家,自己发现没有瞒过他的眼睛,到时候只好厚着脸皮去他跟前道歉撒娇耍赖。他最爱干这种事儿,幼稚得不像我爸,倒像我兄弟。

李女士的目光渐渐软了一点:“所以,你证明不了和她的关系,全看我信不信你,对吗?”

北城双手轻轻扶住她的膝盖,很低的“嗯”了一声。

“我这样子是不是很无理取闹?”她忽然极小声地开口:“你明明已经解释过很多遍了,可我还是不信你,明知道你要做的事关乎一个人的性命,我却在这里发脾气。”

北城的睫毛重重地一颤:“对不起。”

“你要去多久?”

“我不知道。”

“那我就这么等着?和贝贝在这里毫无期限地等你回来?”李女士忽然挥开了他的手,瘦弱的肩膀难以自控地颤抖起来:“一个外人的死活,比我们母子俩重要吗?”

话音刚落,她又猛地抬手遮住了自己的脸,像是羞愧于自己居然说出了这么狠毒的话。

“我总是疑神疑鬼、患得患失,可我以前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她弯下腰,像是承受了莫大的痛苦,盘在脑后的长发随动作散落了,披了她满肩,如同她压抑多时的惶恐再关不住,终于倾泻而出。“我一直想不通,你为什么会爱我,我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有多优秀我就有多普通,如果不是哥哥和嫂子,你根本不会注意到我……”

北城跪在地上,轻轻地揽住她,他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看到她掉眼泪,他好像一夕之间丧失了能言善辩的能力,只能笨拙地抚平她散乱的长发,不停地重复这一句。

我弯下腰,抽出了那个“身陷囹圄”的蜘蛛侠,小时候觉得他又大又沉,现在一掂量,居然还不及一本高考复习题的重量。正如我本以为当我穿过时光的重重迷雾,触碰到我渴求已久真相,或许会难过,或许会愤怒,再或者是释然,可是都没有。我只是麻木地坐在这里,像个最敬业的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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