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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来南市的新闻铺天盖地,他大概是习惯了,即使入住的酒店和房号被扒得一干二净,他依然照常出行,甚至有天早上刚出门就发现了偷拍的狗仔,他还停下来和人打了个招呼。
我看着视频里逐渐走近的男人,他好像又瘦了一些,空荡的裤管盛着风摆动,勒出腕骨窄细的轮廓。他略略欠身,询问蹲在草丛后的对方要不要一起吃早餐,那神情认真,祖母绿的眼珠倒映黑洞洞的镜头,随后画面一黑——想必是狗仔都不好意思继续蹲他了。
我把手机揣进口袋,顺着人潮走出地铁站。
我原本已经不太记得上次见到北城是什么感受,现在却又突然想了起来。北城像是妖怪,褒义的那种,他好像不会老,眼神永远澄澈如昨。过去我总是很愿意让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因此做了很多令人啼笑皆非的蠢事以吸引他的视线,可到后来,却变成一次又一次不愉快的阔别重逢。
我总说他变了,这其实是一种我惯用的推卸,因为我知道变的不是他,而是我面对他时的心情。
我没有办法像他一样心平气和,我对他赌气,复又懊悔,做毫无意义的反省,以便下次见面能显得我游刃有余,对他的出现毫不在意。
可我总是失败。
就像现在,我站在他房门之前,就那么站着,既没有敲门的勇气,也没有转头走掉的决心。
我在等他开门——他过去总是会在这个点钟晨跑,对于他的习惯我有种理所应当的笃定,即使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和他一起生活。
门几乎是在我生出“等”这个念头的同时被打开,太快了,我甚至来不及感到惊讶,就猝不及防和他打了个照面。
他或许将我一片空白的表情误会成了冷淡,先是诧异,随即上扬到半途的嘴角被强行压下,看上去像是一个半途而废的惊喜表情,又往后退了半步,仿佛怕招来我的反感。我忽然就很不是滋味,不爱看到他这样拘谨的神情。
“新年好。”我说,可他只顾着看我,却不回答,于是我只好指了指房间里面,态度尽量自然地问:“我能进去坐会儿吗,有点冷。”
他侧身让开位置,目光始终锁定着我——很柔软,很轻,不带丝毫压迫性——我很熟悉。
“有吃的吗?”我假装没察觉,在沙发上坐下,按了按肚子。“我还没吃早餐。”
他眼神终于动了动,像是被我叫醒,先是说有,和我对视几秒,才又问我想吃什么。我被他弄得也跟着尴尬起来,顺手拿起桌上的菜单,刚扫了一眼,被那上面的价格刺激得肝颤,手一抖又合上了。我说你点吧,我除了鸡蛋都可以,要么蛋黄归你。
话一出口我和他都愣住了,北城在我对面坐下来,半天才说:“你长这么高,我还以为你应该不挑食了。”
又说:“小孟把你照顾得很好。”
他声音很低,像是压在嗓子里,我听不出那是什么情绪。
这是一顿异常安静的早餐,北城吃东西时从不说话,也不发出任何不得体的声音。海伦娜曾告诉我,北江寒先生有着真正的君子风骨,他对北城的教养尤其严厉,除去外貌有所不同,父子俩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端方有礼。北屿姑姑作为女儿,是被娇宠着长大的,性格反而外放洒脱,北先生还在世的时候,她从来不肯好好叫人,反而要指着父子俩说,这是一个大古板,带着一个小古板。
可北城从来没拿这些要求过我,他对我几乎是溺爱的,尽管那只是很短暂的几年。
我忽然又想起乐团现任那位第一小提琴手对我说过的,北城把他的所有琴都留给了我,尽管每一把都以连城的价值被竞争着,他也无动于衷。
所以我是很重要的人吗,对他来说?
我忽然如鲠在喉——那为什么要对我不闻不问呢?
“怎么不吃了?”他给我添了半杯牛奶,问我:“要不要加点别的?”
他是用右手给我倒的牛奶,我看着他搭在膝上的左手,上面仔细缠着一层绷带,如果不是宁树和我说过,我大概也会以为那只是一只露指的手套。
“我吃好了,”我挡了挡杯口,看着他:“你的手……是做过手术了吗?”
“嗯。”
不同于我的预料,他的反应毫无惊讶,甚至还抬起左手,做了几个简单的抓握动作。“过一阵就能拆线了。”
“那……”我坐直了些,抓过牛奶喝了一大口,也不知道在掩饰什么。“成功了吗?”
他迎上我的目光,神情始终没变,见我紧张,反而安抚地冲我笑了笑,那是一种人们在宣布好消息时常会露出的笑容。
“没有。”可他却这样说。
我愣在那里,好半天才让目光重新聚焦,方觉出眼眶酸胀得难受。“怎么会……”
“嘿,Eli——”
他覆上我抓着杯子不停颤抖的手,绷带轻轻从我掌背划过,触感粗糙,如同他这这些年走过的那条不为人道的坎坷之路。
“只是不能拉琴而已,又不是废了,退役后我轻松了很多,我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幸。”他弯起眼睛,带出眼尾极细的一道褶皱,这让他看起来终于有了一点中年人该有的样子。“至少我还有力气握你的手呢。”
那一刻,我近乎是惶然的,因为我忽然意识到,北城也是一个凡人,生老病死,哪一个也都是他要经历的。
“你是个好孩子,我一直知道,你像海伦娜一样善良,像你妈妈一样包容——”他慢慢收回手,转头去看落地窗外升起的太阳,语气依旧温柔,神情却渐渐变得有些陌生。“如果你是因为这个来见我,现在你看到了,我很好,你其实不用勉强……”
“等,”我有点懵,抬起一只手打断他:“等等。”
“你别看窗,你看着我。”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只是在他重新转过来面对我的时候,还是没忍住拔高了声音:“你觉得我在可怜你?”
他没有说话,窗棱的阴影恰好打在他脸上,让他的眼睛看起来比以往更加沉静,无声地默认了我的猜测。
我突然觉得特别喘不上气,刚才那一喊分明也没有多大声,却像抽空我所有力气似的,我几次扶着膝盖想要站起来,都被巨大的难过压回原地。
“我可怜你?”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看北城的表情,这应该是非常难看的一个笑。我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你怎么不来可怜可怜我?”
“你有把我当你的孩子吗?”我轻声问:“这么多年,你有想过我吗?”
他张了张嘴,有些无措地看着我。
“我有。”我说:“怎么了,这个回答让你很意外吗?”
他半垂下眼,掩盖眼底一闪而过的东西,我来不及分辨,下一刻听见他说:“对不起。”
半是心灰意冷地往沙发里一靠,听了这三个字我居然有点想笑:“除了对不起,你还会说点别的吗?”
他抬起眼,恰好接住我挑衅的一眼,随即长长叹了一口气:“Eli,我爱你。”
呼之欲出的愤怒被这一句噎了回去,我顿时哑了火,强撑着一脸冷淡看他,有点后悔刚才说了那些话,像个上赶着给人送把柄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