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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树是无法描述的,他好像有一千张脸,又仿佛从没有变。
他正为最后的拍摄做检查,当他微微俯身,为斜倚竹床的女模特抚平袖口,后者手执团扇,半掩着面略一低头,说多谢宁先生。他嗯了一声,这一声不轻也不重,可我忽然就觉得,没有人能比宁树更适合“先生”这一称呼了。
宁树轻轻松开她的手,示意灯光师就位。“天气冷,我们一遍过。”
所有人应声而动。
他的口吻如同他的目光那样,淡漠且温柔——可这分明是矛盾的两个形容。
我跨坐着,手搭在椅背上,下巴垫在手上,视线追着宁树来来去去,模样看起来大概颇为忠诚,他回头一见我就笑了。
他走过来:“你这样让我想起……”
“你小时候养的那只狗。”
我主动在他探出的掌心里蹭了蹭耳朵,这是犬类惯用的讨好动作,像海伦娜的萨摩耶常做的那样。他微微吊起眉梢,神情介于诧异和揶揄之间。
“我看过你全部采访,全部。知道你养过狗有什么奇怪的……是德牧吧?”我不等他问,话语间刻意流露出一点吃味:“你还说你经常摸它的头,真羡慕……”
他看我时眉眼低垂,闻言顺势张开掌心,指腹下压,在我头顶轻轻抓了一把。我得逞了,不得不把下半张脸埋进交叉的双臂之间,才能不被他看见那个过于明目张胆的傻笑。
于是我想到了,该如何刻画宁树。
我想他是“谜”。
谜不可解,却又因此而美丽。
他身上有种错综复杂的气质,我难以描绘,只一味地向往着。他对世间所存的大部分事物都保持冷漠,游离在主观情绪的边缘,是个满分的旁观者;可他的目光如水——
不是浩瀚的海洋,不是湍急的河流,不是蜿蜒的山泉,不是湍急的瀑布,只是水。那双灰色的眼睛清澈而透明,用一视同仁的疏离观察世界,当那视线流过我,我就变成古井下的岩石,被浸得冰冷,任暗涌来去。
我本来话就不多,注视他时就愈发沉默。他分明惯于应对他人的目光,却总装出无奈的样子,他说要向我收费,我说好,不过先欠着。
“连本带利的话,殿下可能还不起。”
我总是不回答,心里求之不得。就像那些俗套的桥段一样,最好债台高筑,而我一穷二白,只好以身相许。
这个新年美好得远超过预期,我极度珍视和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可依然无法打动光阴分毫,它自顾自地在我眼前流逝,对我毫无怜悯——这是宁树留在这儿的最后一天。
可悲的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他的团队簇拥着下山,找不到任何挽留他,或跟上前的理由。
落日潜伏在山林间的余热也快散尽了,晚霞背后是趋于夜色的天空,像是黑炭与未烬的火。
戴着眼镜的助理显然有极高的职业素养,仍恪尽职守地为他打着伞。宁树走路的习惯很好,腰背挺直,下山的路也能走出“摆驾回宫”的气势,他高出助理一大截,后者不得不抬高手臂,不一会儿就将伞从左手换到右,想必是手酸了。
姑姑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笑着感叹:“宁老师哪里都好,就是有点太冷血了。”
我假借伸懒腰的动作,悄悄踮起了脚,看他的影子在身后曲折地拖着,低声说我不觉得。
“怎么说?”
“他平时走路不是这么慢的。”我看着那个背影,即使是走在人海中,他看来仍有种离群的萧索。“他讨厌浪费时间,更讨厌吵。”
就算是山路不太好走,他也不至于落在最后,看前面的人嬉笑打闹,还得听助理唠唠叨叨。坠在队尾只是为了,前方有任何突发情况,他能第一时间注意到。
姑姑看我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复杂,半晌才说:“你很了解宁老师。”
我装作没听出这是一句试探,帮她扛起外设包,咧开一个没心没肺的笑:“您不如夸我善于观察。”
因为我不了解他。
没有人了解他。
整晚我都茶饭不思,终于结束苏羌的例行作业检查,回房草草洗过澡,趴在床上给他打电话。嘟声响到自动挂断,我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他没接。
前所未有的情况。
我猛地站了起来,犹豫片刻,又慢慢坐下。理智告诉我我正准备做的事情未免有些失礼,手指却不由自主地翻出了助理的电话,不等我的大脑据理力争地反驳完毕,我已经拨了出去。
这位助理接电话的速度和他的语速一样快,省略了“喂?”的询问阶段,他几乎是立刻说道:“殿下,有什么能为你效劳?”,熟练得仿佛已经为我“效劳”多年,我半天没反应过来。
“您……太客气了,叫我北植就行。”我用力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抱歉冒昧打扰您,我……”
我卡了下壳,继而想到他既然知道这个号码如今的使用者是我,是不是说明,我失礼的打扰是被宁树默许的?
于是我就直接问了:“宁先生已经休息了吗?”
“抱歉,我只是工作助理,不是生活助理。”他飞快地说:“但按照以往经验,宁老师这个点一般还在工作,具体情况你可以打电话和他确认。”
我要是打得通还找你干什么……
我知道自己这是毫无道理的迁怒,于是深吸一口气,尽量平和地说:“行,谢谢。”
一挂电话我就跳了起来,睡衣都顾不上换,只在外面披了一件厚大衣——毕竟羽绒服的动静太大了,而我不能惊动任何人。
等到零点,直到一楼连太姥爷看电视的声音也没有了,我掐着手里那个悄无声息的金属方块,心说一会儿你可别说我疯了。
因为这是你逼我的。
我跳窗了,真得感谢李大佬偏爱西式建筑风格,窗外有一方颇为宽敞的平台,被外婆种满了风信子,浅紫色的花苞沉睡在阴影之下,被我空洞的睡裤下摆扫过,簌簌作响,如同在抱怨我不识趣的惊扰。
我以花台为跳板,纵身跃入一楼的土壤松软花圃,惊动了门外打盹的田园犬。它猛地站起来,认出是我便连忙小跑过来。我握住它正要咧开的嘴巴,从口袋摸出一条牛肉干,在它鼻前晃了晃。
我压低声音:“想吃吗?”
它欢快地摇起尾巴。
“那我一会儿松手,你别叫唤,明白?”
它依然卖力地摇着尾巴,头一拱一拱的,嘴角的绒毛已经有了濡湿的迹象,乌黑的眼珠饱含渴望,一种罪恶感忽然击中了我——我忽然觉得和狗谈判的自己宛如智障。
“嘘——好孩子。”我缓缓松开手,在它张嘴的瞬间把肉干塞了进去。它一口叼住也不嚼,先兴奋围着我转了几圈以示感谢,这才低头吃了起来,吃得浑然忘我,都顾不上我了。
我拍了拍它的头,顺手蹭掉了它流下的口水,像个贼似拎着拖鞋走了。
一出院子我才把鞋穿上,借着手电的光走山路,被冷风劈头盖脸地一吹,这才后悔怎么没拿双好走路的鞋——实在是太冲动了,从起意到落实分明也有充足的时间用于策划,可我满脑子只想见他,简直像是鬼迷心窍。
夜路比我想象中的难走,抵达山脚时,我的拖鞋已经掉了一只。所幸山中树多,落叶一直无人清理,是一脚踩下去也感受不到实地的厚度。
宁树的房间并不难找,还没下山的时候我就看见了那扇唯一还亮着灯的窗。和一楼正守夜的大叔拜了个晚年,我一脸正直,说来替姑姑拿点儿东西,他分不清姑姑和宁树的团队有什么不同,听毕毫不怀疑地把我放了进去,不住夸我懂事,还往我兜里抓了一把糖酥。
“懂事”的我心虚道过谢,生怕他再问点什么,连忙端着烛台上楼,直奔二层的最里间。
过道的灯坏了,昏黄的烛光不足以照亮这狭长的回廊,我在明灭的微光中悄声前行,最后停在那扇门前。老式木门关不严密,泄出金色的光,长长地铺在我前方,如同一封无声的邀请。
我低头看着自己磨破了洞的脏袜子,短了一截的睡裤,和不甚合身的大衣,像是刚从一场沉睡中醒来的做梦者,对于这一秒前的种种荒诞记忆而感到难以置信。
深更半夜的,我有病吗?
可我不想走。
我盘腿而坐,心想,等他关灯睡觉了我再走。
房间里面很安静,需要把耳朵贴在门上才能听见椅子偶尔挪动的短促声响。还在画稿吗,还是在做别的?手机没电了吗,为什么不回我电话?我双手扒着门,忽然生起气来,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我夜视极差,却为他走曲折的夜路;我总睡不够,这时却需要掐着大腿以保持清醒。
我为他做了这么多,可他一点也不知道,我也不敢让他知道,怕他觉得我是疯子,觉得我是个可怕的追求者。
我挨着门打瞌睡,也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的呆,所以当大衣口袋剧烈地振动起来,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在大半夜给我打电话。这惊吓来得猝不及防,我上身当即绷直了,前额随之撞在门上,在空荡的回廊显得分外突兀。我听见里面“呲——”地一声锐响,是椅子被人猛然拉开的声音,我慌忙起身,然而我保持着盘腿的动作太久,一站起来就钻心地疼,没能在瞬息之间完成此次逃跑。
门被人自里用力拉开,掀起的气流过于汹涌,翻动我厚重的衣角。灯光像金色海浪拍打在我背上,而我不敢回头,只敢紧盯着脚下的影子,直到另一道更为高大的黑影将我笼罩。
他嗓音喑哑,高悬在我上方,湿冷的吐息带着重量一般坠落我耳畔,压得我就快要稳不住脚。
“在我动手之前,你最好识相点。”不用回头我也能想象出那必定是一张压抑着暴怒的脸,他命令道:“进来。”
烛火剧烈的跳动出卖了我,我们都知道那不是风,是我的手在颤抖,却被他解读成了另一种赌气的反抗。
他见我不动,低声喝我:“北植——”
我侧过脸,余光恰好能瞥见他睡袍一角,分明是丝滑的材质,却由于它主人过于摄人的气场而泛着近似金属的冷光,在那尽头是他嶙峋的一截手腕,不为所动、冷漠地下垂着。
我蓦地就撑不下去了。
“我腿麻了。”
我回过头:“宁树,扶我一下。”
别站那么远,拜托你碰一碰我,行吗?
红烛的火光像是跳在他眼中,隐忍却始终存在着,而当我的视线与他当空一撞,如同被风刮过的刹那,火焰晃了晃,居然就那样熄灭了。
我是被他扛进去的。
我好歹也是个直逼一米八的男人,这种描述本该是不恰当的,可当他一抄膝弯把我甩在肩上,我才发现“扛”这个词用得真是一点儿也不夸张。
双脚骤然腾空的慌乱使我下意识挣扎,膝盖从他微敞的胸前蹭过,感受到那起伏的沟壑,脑子不知怎么就浮现出他一身水气,赤着上身垂眸看我的样子。我被自己吓了一跳,立刻老老实实不敢动了。
他反应极快地攥住我一只脚腕,也没嫌我脏,用脚带上门后直接把我扔在床上,自己则拽过一旁的木椅,在我对面坐下,像是兴师问罪的前兆。
“对不起。”我先发制人,却有点儿不敢看他。“你……生气了吗?”
我想眼下没有什么要比沉默更令人不安,宁树半天不说话,我没抬头,却始终能感受到他的目光。
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抓了抓下巴:“你说句话啊……”
不带你这样的,怎么还搞起精神上的严刑逼供了。
“想我了?”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我在一怔之后悄悄松了口气,因为他听起来已经不如先前愠怒了。我点了点头,下垂的视野中只能看见他交握在膝前的双手,握得不紧不松,一动不动。
“真的假的?”
他刻意拖长尾音,撩得我就快当场去世,成了个结巴专业户:“是,是真的。”
他察觉到我的视线,双手随即松开了,左手掌心向上,拨开我挡在眼前的碎发。“那怎么不看着我。”
他微冷的掌心似是缠着一根看不见的线,而我在线的那头,是被他牵制的风筝,随他的一举一动起起落落。
我被他勾着下巴,抬起了头:“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没听见,”他有些玩味地笑:“再说我不是给你回过去了么,你不单没接,还挂了我呢。”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