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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脚下仅有的两处旅游民宿分别被宁树和姑姑租下,这边正在搭建摄影棚的时候,模特和拍摄组也掐着时间陆续进山了。杂志拍摄原本进行得很顺利,我这天照常背着书包上竹林,尚未抵达平地,就已经感受到前方某种低沉得近乎诡异的气压。
我罕见地没有听见任何交谈的声音,悄悄从石柱背后冒头,原本忙碌的人群像是摁下了慢放,就跟脚下埋着地雷似的,每一次移动都显得格外小心。而雷区的中央,众人极力规避去靠近的区域,宁树坐在那里,手中拿着一叠资料,每一次翻动的间隔都格外长。
尽管我已经尽量不发出任何动静,谁也没惊动地就要原路返回,可我刚一转身,宁树却在这时抬起眼睛。
“哟,这是谁啊?”
就跟他身上装了识别我的雷达似的。
我只得硬着头皮扭头,接受众人目光的洗礼,同时说早上好。北屿姑姑循声回头,在看到我的瞬间,目光陡然亮了。
她一把揪住我的围巾,大步将我拽至宁树身前,难掩喜悦:“宁老师,你看这小子可以吗?”
我:“啥?”
宁树不置可否,身子朝后仰了仰,视线没从我身上移开过。我不明所以,却没来由地挺直了腰背。他一只手搭在一旁的小桌上,指缝夹着支刚点燃的烟,目光穿过那蜿蜒而上的白雾,我看不清他,却直觉他必定是能看清我的。
这场景有种莫名的熟悉,我看着渐渐朝我围过来的生面孔们,从体型与外貌判断他们应当是模特,忽然茅塞顿开——这不活脱脱一出后宫选妃么?
“万岁爷”点了点烟灰,似乎正考虑着什么。
我从姑姑有理有据的“推销”中听明白了前因后果,宁树这次推出的新年系列虽说是女装,但拍摄硬照仍需要男模作为陪衬,可有位小哥落地当晚就水土不服发了高烧,已经送往最近的医院就医。若是换在平时,无非就是进度慢几天而已,可这次原本时间就紧,半天也耽误不起。也不是没考虑过让别人替他,可谁都知道宁树的样衣都是为模特量身定制,我看了眼助理一路小跑抱过来的几套衣服,又瞧了瞧那几位身高不输宁树的男模,明白了姑姑的意图是什么。
我眼下的心情有些复杂,一方面我不是什么乐于助人的性格,除非不得已,否则对于任何抛头露面的活动都敬而远之;可另一方面,我又无法抑制想要满口答应的冲动,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能为宁树做点什么,终日陷入一种近似于“坐吃山空”的惶恐中不能自拔。
现在机会来了。
我以为他的沉默是在等待我的表态,就将罩住半张脸的围巾拽下一些,忽然想到今天写作业写到凌晨两点,脸色大概不会太好看,又赶紧拽了回去。
“宁……”我强行咽下“树”字,改口道:“宁先生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我愿意效劳。”
宁树略垂下眼,像是笑的前兆,最终却只是公式化地勾了勾嘴角。“不敢劳驾北主编家的公子。”
我无法判断这只是一句碍于众人在场的客套或是缓解气氛的调笑,趁大家都转脸看他,就赶紧冲他递了个坚定的眼色,也不知道有没有准确传达我“你尽管用我别客气”的信息。
“什么公子不公子的,就一熊孩子。哎宁老师你别看他裹得跟个球似的,身材其实还凑合。”
北屿说着就女士挑开了我的羽绒服,里面是件我早上起来随便套的薄T恤。她双手卡住我的腰,我怕痒,蹦起来的时候隐约听见人群中倒吸凉气的声音,一位国人女模半玩笑似的说:“天呢,这可真是老天爷赏饭吃,还给不给我们活路了。”
眼看着姑姑就要上手掀我衣服,我赶紧往旁边一闪,可周围除了宁树哪儿哪儿都站着人,我看似别无他选,其实蓄谋已久地顺势躲到了他身边。
绕至他背后时我膝盖差点撞到他身侧的小桌子,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扶桌上摇摇欲坠的水杯,他的大掌却先于我一步,轻拢在我膝前。他手背磕碰到突出的桌角,带出一声硬物相碰的闷响,一听就很疼。他却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从我手中接过水杯,低声道谢。
因此预想中的指责没有出现——在外人看来,大概只是我看到他伸手的动作,于是顺便给他递去了水杯。
我看着他微微泛红的掌背,想拽过来仔细检查,想问他疼不疼,想给他吹一吹,可我不能。我只是维持着弯腰的姿势,在他不动声色的眼神里,呐呐说不客气。
挺不是滋味的。
从前就是这样,看起来他总是发号施令的一方,而我是他的士兵、跟班、小喽啰,唯他马首是瞻——我一度是这样以为的。
是从什么时候意识到这是一种误解的?大概是那一回。
李主任出诊的那些周末,我总爱跑去他的地下室做题,这里很安静,空气中有一种酸甜的香气,一晃神总会误以为自己在橘子林。写完作业若是时间还早就看一部电影,我其实挺喜欢王家卫的,第一次和杨一淳他们说的时候还被嘲笑了,三姑笑得打嗝,说文艺片崩了我的人设,我反问那我应该看什么,西柚想了想,说:“昆汀吧。”
“原因?”
“因为暴力美学。”
天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对我有如此错误的认识。
然而神奇的是,所有我喜欢类型的电影,李主任这儿几乎都有。
我记得那天我看的是《戏梦巴黎》,Eva Green的处女作。这个和李子甜有着相同名字的女演员同样美得惊心动魄,虽说画面稍显少儿不宜,我看着屏幕上纠缠的肉体,却眼皮打架睡了过去。
我是掉下沙发摔醒的,地上铺着很厚的地毯,倒是不疼,巨大的冲力仍砸得我眼冒金星。
所以当那只冰凉的掌心覆在我眼前,袖口自我鼻尖蹭过,抖落一点雪松的香,我才意识到自己睡得有多死,连他什么时候来的都没察觉。
“慢一点,”他五指微拢,制止我想要起身的动作。“我开了地灯,你慢慢睁眼。”
我扶着他的手臂坐起来,待适应了冷光,还没来得及说可以了,他就知道我要说什么般地抽离了手。我愣了一下,这才发现他是坐在沙发上的,可是……
“是……”我问得艰难:“你把我挤下去的,吗?”
我没记错的话,这是张长度仅一米五的沙发,睡人时就算蜷着身子,脚也还是得被迫悬空。而宁树现在坐的位置,本该放着我的头。
他皱了皱眉,似乎颇为抗拒“挤”这个词,从西服口袋抽出钢笔,玩笑似的说:“要我帮你还原刚才的睡姿?”
“别,别,不必了。”我打着哈哈,想象了一下自己四仰八叉头朝外的样子,简直快尴尬死了。“我说怎么是脑袋先着地,原来我又睡出去了啊,哈哈……”
继而又猛地反应过来,把假笑一收,坐在地上不得不仰头看他。“诶不是,你就眼睁睁看着我摔出去啊,眼睁睁?”
“不然?”他挑起一侧眉毛:“还是你需要公主抱,殿下?”
我有点儿憋气,不明白他为什么总喜欢看我出丑,转过身不再看他,却看见茶几上的外卖,有披萨、鸡翅、炸薯条和……常温的橘子汽水。
都是我爱吃,但平时李女士碰都不让我碰的东西。
“生气了?”他声音淡淡地自我背后传来。
我半个身子转向他,一瞬间有点恍惚:“几点了,我睡了多久?”
他抬起下巴,向着屏幕上衣衫褪去的美人:“第二遍了。”
我忽然跳了起来,在沙发另一头盘起双腿,隔着一个抱枕,小心翼翼地戳了他一下。
“诶,宁树。”我问:“如果我没滚下去,你会怎么叫醒我?”
他用一种“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的眼神看着我,装得就跟真的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