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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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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没想过自己能有这么忙的时候。

自打我高二开学,至今已经两月有余都还没露过面的班主任,同时也是我们班数学老师,就在这么一个我迟到翻墙还被捉个现行的早晨,以一种我始料未及的方式,隆重登场了。

我低着头,靠墙角罚站,身后教学楼的广播正对着我们这个方向,传来一个正慷慨激昂进行着“国旗下的讲话”的男声,我愣了一下,差点没憋住笑——我想起来了,这周讲话轮到我们班,上周由班长主持的班会上,同学们万众一心地把杨一淳票了出去。

“还笑,我看你心态蛮好。”眼前的中年男子约莫五十来岁,他捏起我的走读证,板着一张不皱眉也皱巴巴的脸,冷眼看我:“高二八班的?”

看着他一丝不苟的白衬衣上那个颜色颇深的脚印,我顿时不敢笑了——谁能想到居然会有人专门蹲墙根抓迟到的,还这么寸地被我踩了个正着。

我认得这个老师,他就是李子甜高中三年那个三米之外听见他脚步声都能叫人闻风丧胆的班主任,绰号“大伯”。学生怕他倒不是因为他凶,相反的,他一点也不凶,看着就是一个慈眉善目却偏偏爱板着脸的老伯伯——而是因为他太能唠叨了。“大伯”的唠叨不同于寻常人的啰嗦,“语气平板,情感干涩,车轱辘话来回说,简直是个人形复读机”,李子甜曾这样形容。

“你就是北植?”

“就”这个词使我嗅到一丝不妙,心说难道我以前被他逮着过?当即有点怕挨处分。但我刚踹了他一脚,正心怀愧疚,只得老老实实点了个头。

他把走读证丢回来,“小学就开始学数竞了?”

我接住,有点懵:“对……您是怎么知道的?”

他高深莫测地一转身,背过手示意我跟他走。“我教过你姐姐,高中的时候大家都想着考个好大学,想着早恋,就她李子甜一天到晚做数竞,不做数学的时候就在那边研究给你买什么样子的奥数题,还专门跑过来问我,说她那个混账弟弟懒得要命,不够有意思的题他根本不肯认真做。哎,你姐姐这个人……”

“我是老也想不通她怎么就选了文科,除了小李老师的地理课,历史政治听都很少听的,想不通啊想不通。”

我却心知她的秘密:因为文科班有那个她喜欢的男孩。

虽然如今天南地北,但我想那时她不顾家长反对与老师的劝说,毅然选择文科的时候,心里必定是不后悔的。旁人只当李子甜是个死磕竞赛,奖杯拿到手软的数学疯子,可我看在眼里,那几年的她有多快乐。

她大概也想不到,世上原来真的会有那么一个人,他改变你的原则,重构你的底线,更改你既定的轨迹,而你却义无反顾、甘之如饴。

可我只是坠在大伯身后,跟着笑了笑:“是啊,谁知道呢。”

我们穿过教学楼空无一人的走廊,我从阳台往下看,杨一淳正迎着掌声鞠躬下台,十六七的少年肩背平直、身量修长,神情严肃时整个人看起来几乎是从容不迫的,然而这份唬人的沉稳只维持到步下升旗台的前一秒。男孩的眼神实在是过于灵动了些,一对尾端上翘的杏眼压也压不住里面呼之欲出的笑意,刚被我们班排头的男生玩闹地推了一把就原形毕露地嬉皮笑脸起来。

像头顶九月的晨光一样清爽。

其实我一直觉得,从某些角度来看,杨一淳和武大郎是有些相像的。

“她高三那年进了国家集训队,本来几大名校任她选,后来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错,她的名额被别个挤掉了。”大伯连叹三声,推开办公室虚掩的门,在桌面上翻找着什么:“也就是她争气,最后半年把落下的科目全补上了,还是考到了她喜欢那个学校。嗨呀,可惜的就是那学校数学系不招文科生,不过金融系也蛮好,工作好找,话说回来她现在已经工作了吧?”

这惊人的语速使我特别担心他老人家一口气要是没喘上来得当场昏过去。

“在做风投,前一阵儿刚转正了。”

“蛮好蛮好——”他从乱七八糟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A4纸,忽然问我:“小曾老师没选课代表吧?”

小曾老师就是现在给我们班代课的数学老师,我迟疑片刻,说还没。虽说第六感这东西好像只有女孩子才会时常挂在嘴边,但我忽然有了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

并且它还十分地准确。

果然大伯极其自然地一点头,“那就你了,这是联赛报名表,你等下回去收集一下班里有多少同学愿意参加。”又说:“你要做好带头作用。”

我:“……”

您老和苏羌什么关系,为什么选课代表的风格一脉相承?

我终于得以看清楚那张纸上的内容——“全国高中数学联赛报名表”,我原地将这过于巨大的信息量消化片刻,迅速接受了他就是我们那个行踪诡秘的班主任的事实,终于续上了话音:“可是老师,报名不是五月底就截止了吗?”

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和米三顾连续两年都报了物理联赛。尤其是她,高一的时候直接挺进全国物竞决赛,结果决赛当天好巧不巧来例假。据说女孩儿痛经的滋味堪比难产,实验做到一半被监考老师拖出来送医院了,人都快疼晕过去了还身残志坚地死死攥着直尺和激光笔,可惜还是无缘奖杯。

大伯无所谓地一摆手:“哎呀,刚拿到分班信息我就统一给全班报了名,不过还是要看大家的意愿,愿意去的可以直接去。一试也没几天了……怎么呢,看起来你不太情愿?”

“我……”我把报名表对折起来:“对不起老师,我已经报名物竞了。”

他看起来并不意外,从保温杯里倒出一杯茶,扑面而来一股养生味,慢条斯理吹了吹。

“难怪没看见你去年的数竞成绩,高一报的也是物竞吧?”没等我点头,他忽然放下保温杯盖,一双气质柔和的下垂眼骤然锐利起来,使这一眼凭空有了深度,他意味深长:“你是仗着自己有天赋,所以有恃无恐?”

我被他问得一怔。

他在办公椅上坐了下来,原本就不怎么挺直的脊背更弯曲了,泄漏出几分不堪重负的饱经风霜。“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把爱好、梦想摆在第一位,好像光有热爱就够了,其他的都不重要。我不是说这样不好,但你要看看自己做不做得到。我问你,你去年物竞,最后拿了什么名次?”

“省二……”

“就是说连决赛都没有进,那你今年有把握进国家赛吗?没事,就说你个人感觉,自信一点。”

我把报名表捏皱了一个角,意识到后又马上松开,定了定神,诚实说:“没有。”

人随着年纪渐长,眼珠往往会逐步褪去年少时的清澈,逐渐变得浑浊,因而许多老人的目光看起来总是不大有神。可大伯佝偻着腰,吊着一对松弛的眼皮,看我的时候却像死灰中有乍现的火星闪烁。

“你也接触竞赛这么久了,想必很清楚竞赛和我们高中课本的内容、难度都有很大的差距。我看过你的成绩单,门门都很优秀,个别科目甚至是拔尖,乍一看是个均衡型的优等生,可是老师问你,参加物竞你觉得吃力吗?”

我两腮无意识地绷紧了,静静注视着他。

“竞赛和高中课程几乎是不能兼得的,就你姐也做不到。现在你每天少睡几个小时,可能勉强还可以维持它们的平衡,可等以后竞赛和课程难度都加大了呢?难,老祖宗都告诉我们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当然,如果你可以用行动来反驳我,到时候老师给你道歉。”他笑了一下,沟壑纵横的脸看起来更像一枚表壳坚硬、口感苦涩的干核桃,分明一点也不可口,只仗着自己“营养价值高”而四处摆健康食品的架子。

我低了低头,口是心非地回:“学生哪敢。”

“你付出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又说没把握进全国赛,也就是说拿不到保送,甚至拿不到自主招生的加分,高中课程也跟不上其他同学了。那除了喜欢以外,这么做还有其他的意义吗?”

我没说话,像是隐患被人扒开了暴露在太阳之下,有一种自尊和梦想被轻视的愤怒,我咬紧牙关,生怕一开口就要忍不住顶嘴。

可他却叹了口气,像是一种真切的痛惜,像是北城过去面对我时常用的语气,像是无奈却又格外耐心:“北植啊,你年纪比其他同学要小个三两岁,你觉得这是你的优势,就算影响了高考,失利了,也能再来一回,对不对?”

这种昨日重现般的场面使我心里的火猝不及防熄了大半,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因为他全部都猜对了——我在挥霍自己所拥有的一切。

“能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固然是人活于世最完美的状态,谁也不该指手划脚,可首先你要有能力选择。如果现在你和我说你经济独立,未来也有赡养长辈的能力,那我也不啰嗦你了。可现在的孩子,尤其是叛逆期,都一个比一个有主意,可这不叫独立,这叫自我中心主义。”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儿,嘴角忽然抬了抬:“你黑眼圈有点重,不像是一天两天没睡好搞得出来的效果,看你翻墙也很熟练,应该是经常睡过头了。”

我:“……”

“你宁愿吃这样的苦,也不肯利用自己的长处,我觉得你有点钻牛角尖了。”大伯慢吞吞地说:“我不是逼你考数竞,我说了,自愿报名。你们这届学生不太行,但矮子里面拔将军,我觉得你还是很有希望拿国一的。你要是肯刻苦一点,说不定还能进国家队,保送名校,专业到时候也任你挑,你可以在顶尖的大学继续学物理。”

我就这么被他强行塞了一张画出来的大饼,无言以对,简直不知道这是在打击还是激励我了。

“老师就是想告诉你,做决定不能光凭喜好,尤其是这种可以左右你人生某段走向的大事情,你要有规划,还应该和师长探讨,你可能觉得我们思想老土,但我们可不是白比你多吃这几十年饭的。”说到这里,他忽然一咽口水,可能是把自己说饿了,于是又端起了他姹紫嫣红的养生茶:“哎呀,一不小心又说了这么多,这个职业病啊,就是老忍不住说教……”

早读下课的铃声响了,楼下的升旗台也传来宣布散会的的话音,我抱着一叠数学试卷和那张报名表,离开办公室前,大伯又叫住我,对我说的最后一句是——

“在你真正独立、有能力之前,做好你应该做的,才有底气谈你想做什么。”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向他鞠了一躬,带上门走了。

我在楼梯口等到上楼的米三顾,侧身避过几个同学,三两步晃到她跟前:“我改数竞了,加油啊三姑,咱们争取提前成为大学校友。”

对竞赛一无所知的杨一淳手一抖,把他写了一个周末的演讲稿撕了:“卧槽?那我呢!你们就这样抛下我了?”

米三顾没问为什么,仿佛她早就希望我这么做似的,笑嘻嘻地说好啊好啊,西柚知道也会开心的。

杨一淳更委屈了:“你们一个去舞团进修,两个要竞赛,我又得一个人吃晚饭一个人回家了。”

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顿时令我俩心生歉疚。我和米三顾当天请他吃了三大碗猪排饭加虾饺奶茶钵仔糕才把他哄好了,排队买奶茶的时候我就已经提前感受到了育儿的不易,差点生出断子绝孙的念头。

在那之后,用杨一淳的话来说,我们仨就开始了“聚少离多”的“分居”模式。

我已经有一年多没碰过数学竞赛了,虽说联赛只是省级赛,拿到省一晋级全国赛对我来说并不算难,但留给我为12月的CMO(中国数学奥林匹克)做准备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虽说今年失败还有明年,但我不是李子甜,敢博上高三这至关重要的一年去赌自己一定能拿到保送,万一出现和她一样的意外我也没有把握能在最后一个学期补上所有科目。

我希望在高二上学期拿到保送,至少是加分,如果失败了,我就专心备战高考。这也是我和李女士、苏羌以及大伯共同商讨下得出的最稳妥的安排。我想年龄既然是我的优势,那我就更不能浪费它,我需要它始终是优势。

我跟着大伯推荐的数竞导师,开始了为期两月的“魔鬼训练”,期间抽空把联赛考了,十月份的时候接到通知说我进了省队。

说是“魔鬼”一点也不为过,白天我在学校上课,晚自习和周末就跟着导师学数竞。过去我觉得自己虽然爱睡觉,但总体来说是个精力还算旺盛的野狗般的少年,那两个月我才发现这程度还不够,远远不够。

我开始喝咖啡了,那玩意儿尝起来和看起来一样黑暗,是不是真的能提神我不知道,我完全是被苦清醒的。一想到它是宁树的办公好伴侣,我对他“不是人”的认知就又更上一层楼。

我就这么连轴转了近俩月,在某次测试过后,导师拿着我最近一周的模拟竞赛成绩单,终于大发慈悲地一挥手:“各类题型基本都熟了,就不等式还需要再磨一磨,今晚提早下课,早点回去睡觉吧。哎我说你这个熊猫眼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虐待你了……”

我一头扑倒在书桌上,像谢救命恩人一样谢过导师,把车扔他小区车棚,拖着沉重的身躯往地铁站走。我实在是太累了,疲劳“驾驶”怕是要出事儿。

所以街对面那道黑色的人影一定是我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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