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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把月亮挡住了。
“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
“嗯,让我猜猜——毁了北城的未来,居然还有脸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你面前。”他一扯嘴角,很刻薄地笑了一下:“我自己都叹为观止了。”
我不是第一次见识他的冷嘲热讽,时常用于回应那些阴阳怪气的质疑,或明目张胆的恶意。那些讥诮的字句从没使我反感,因为这本该是他的武器,用于反击与自卫,直到眼下被他用来伤害自己。
我紧紧盯着他,忽然握住了他搁在我脸上的手,他微微一愣,大概这与他预料中我会有的反应相左。
“宁树,我很崇拜你,这你应该看得出来。你很强大,强大到我一度怀疑你是从故事书里走出来的英雄。”我掌心贴着他掌背,手指嵌入他指缝,不知道是想借此从他身上汲取一些力量,还是想要将自己仅有一点的勇气过渡给他。“自轻自贱不适合你,你得有点被人崇拜的自觉,别让我觉得自己看走了眼,好吗?”
我知道他此时是不清醒的,换在平日里这番话他绝不会说出口,可这正表明这是他心中的想法。他在刻意引导我,三下五除二把一场他人蓄谋已久的谋害的过错全数推到自己头上。动机并不难猜,他想在我这里讨来北城不曾给他的骂,仿佛这样我们彼此心里就都能舒服些。
我其实很想发火,但这样就正中他怀了,更别说这是件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儿——没错,我觉得我会比他更难过。
“你很清楚北城不会怪你,我猜也是,毕竟他从来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我滞了一下,第一次觉得叫出这个名字会这么艰难。“既然他都不说什么,我又有什么立场去指责你呢?是,你是有错,你想要被惩罚,可他根本不怪罪你,所以你找到了我。”
“我是怪你,我这么说你好受些吗?我不仅怪你,我还嫉妒你,你拥有他毫无保留的关心,而那些本该是属于我的,我这么说你痛快了吗?”
他终于无法再维持无动于衷的神色,退后离我远了些,同时试图挣开我的手,可我不让他走,用力地把他拽回来。
我还没说完。
“可是我不好受,我不痛快。”我将两人交叠的指骨嵌得咔咔作响,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怪你,骂你,讨厌你,做任何对你不好的事情都让我很难过;所有人都误解你让我很难过;看到你自暴自弃我很难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甩开他的手,像个神经病一样骤然对他大喊大叫起来:“你要讨打讨骂,找错人了,我这么说你听明白了吗?”
下一刻又意识到这姿态该有多丑陋,油然而生一股自我厌弃。我后靠在车窗上,捂住了脸,不明白为什么我什么也没做错,却永远是无地自容的那一个。
“我对你发了火,现在你该满意了……”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像有一群蜜蜂围着我尖叫,过了很久我才听到除我因羞愤而格外急促的呼吸以外的声音,悉悉梭梭。在浓烈却不呛人的烟草与酒精的混合气味里,我嗅到一缕极浅极淡的雪松香。
“醉了。”他冷不丁地开口。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在和我说话,迟疑顷刻,目光耐不住地从岔开的指缝中钻出去,看见他正看着我,以一种令我感到危险的近距离,眼中闪烁一点肆无忌惮的神采,徐徐欺身上前。我被他圈在角落,不得不抬头仰视,预感到什么,放下了掩面的手。
他居高临下,露出一些疑惑,将我几欲遮眼的碎发捋直脑后,轻声说:“不然我怎么会梦到你。”
这时再要闪躲已经来不及,他托住我的后颈,将我压向他,又迫使我高高仰起。欠身而下,冰凉的嘴唇印在我额间。
我听见脑海中百花齐放发声音。
百花盛开在麦田里,金色的麦浪是宁树落在我脸颊的头发,柔软、溢彩流光。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童话故事片段,小狐狸对小王子说,如果你将我驯服,那么我会喜欢听风穿过麦田的声音,因为它们使我想起你金色的头发……
我不知道自己放空了多久,再回神时,宁树已经靠在我肩头睡着了。
我脊背先是本能地绷紧了,又强迫自己渐渐放松,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仔细观察宁树的睡颜,后悔自己没随身携带李子甜送我的相机,不能将这一刻保留下来。我想这个人平时一定有很多很多的烦忧,否则怎么连睡着都带着闷闷不乐的神色。
“宁树?”我叫他。
他含糊应了一声,却没有要起身的意思,我在“继续沉迷美色”和“不能让他感冒了”之间挣扎片刻,最终还是一咬牙推了他一把,触碰到他时力道却自动卸了**成,大概不比被猫拿肉垫拍了一爪重多少。但是足够了,以宁树的警觉程度。
果然我手刚一落下他就睁开了眼睛,从我的肩头吊起眉梢,因为视力不好而微微眯起眼,似乎正在辨认我是谁。那目光如他平日一般锐利,一时间我简直以为他是清醒的,如果他下一秒不要一把捂住我的嘴的话。
“别吵。”他低声警告我,重新闭上了眼睛:“困了。”
我:“……”
纵使我有天大的愁绪,此时也被他这不由分说的一掌给按下去了。
我有点哭笑不得——当务之急是该怎么把这位爷给安置妥当了。
不让叫醒,我只得另想办法,看见他西裤口袋里漏出一个角的手机,在脑袋里飞快地画了几条路线,似乎都不可能在不惊动他的情况下得手。我叹了口气,叹到一半想起他还捂着我的嘴又连忙收住,可还是迟了一步。只听宁树“啧”了一声,就在我以为他要把我“灭口”的关头,他却松开了手,干燥的掌心顺着我的肩背滑下,最终松松垮垮地揽在了我腰间,他所经之处毫不意外地炸起了汗毛。
得,这是把我当抱枕了。
他身上冷冰冰的,却误打误撞地将我撩拨得浑身燥热。大概是这弓着身子的姿势对他一米九多的个头来说太过憋屈,他不大舒服地皱起眉头,呼吸时而粗重,全顺着我肥大的衣领钻进胸口。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好像一把细而密的电子束顺着我的脊柱直冲头顶,也就是我心志坚定才没当场昏厥过去。我不知道半身不遂是怎样一种体会,但我此时有了对于“全身不遂”的心得。
我终于把心一横,拿到了他的手机。捏着那个轻薄的方块我又犯了难,首先我不确定宁树的联络名单里哪些才是值得信赖的人;其次我也不知道他的密码锁,就是知道该联系谁我也打不……嗯?开了?
我呆呆看着屏幕上突然跳出的主菜单页面,拇指仍保持着放在解锁键上的位置,看了看屏幕又看了看宁树,觉得不是我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
他什么时候录了我的指纹?趁我睡着的时候,还是……不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还从没告诉我。
“宁树……”我在昏暗的车灯下,情不自禁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越看越觉得惊心动魄,几乎要心生妄念,想和他说话,又不想吵醒他。我低下头,嗅了嗅他鼻尖的酒香,挺直的鼻梁在他唇间打下一层暧昧的阴影,可我不敢再往前了。
“我真的快疯了。”我对自己说。
等雨小了些,我把他带回了家。
这是无奈之举,他的钱夹放着钱、银行卡、还有各种画着速写的小纸片,唯独没有身份证。而我是一个如假包换的未成年,也还没到高考的紧要关头,压根就没有那玩意儿。住不了酒店,总不能让他睡车里。
睡过一觉的宁树看起来清醒了些,我半拖半抱地把他带出车外时他睁开了眼,沉着地推开我,说:“我自己走。”
结果反手一甩车门人也跟着往边上倒,我像个炮弹似的蹿出去搂住他,吓得冷汗都出来了。我说哥哥啊你安生一点,我求你让我来吧。
醉鬼的思维非常人可捉摸,也不知道话里的哪一个词取悦了他,他闻言一点头,十分大度地揽住我肩,手掌还能绕到身前掐我的下巴,整个人几乎压在了我身上。可他肩背挺直,我知道那是在努力减少落在我身上的重量。
即使我的个头在同龄人中已经算是相当可观的了,但我身上这毕竟是个高出我大半头的成年男人,还是勤于锻炼的那种——隔着一层轻薄的衣衫我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腹间起伏的轮廓——所以当我千辛万苦地把他带上三楼,单手摸出钥匙把门打开,半边身子靠在门上的宁树就义无反顾地砸了下去,连带着还搂着他的我一起,发出一声果断的闷响,一听就很痛。
我压在他身上,慌忙把自己支起来,一时间简直心脏病都犯了——但凡我有的话。
“没事吧!”
我慌慌张张地伸手去垫他的后脑勺,他有些吃痛地哼了一声,就着我的搀扶站了起来,像是被这飞来横祸的一摔给摔回了几分清明,眯起眼睛环顾四周。
“这是你家?”
出租屋面积虽小,但比起他的车还是大了许多,李女士又是个干净整洁的人,客厅从不堆放杂物,因此看来有些空旷,在没开灯的晚上,几乎使他的声音带上一种置身空谷般的回响,四面八方地将我环绕。
我脊柱麻了一下,忙回手把灯打开,不敢再放任自己的想象力自由飞翔。我说:“屋子挺小,凑合一晚吧,还是叫人来接你?”
他看也不看我递过去的手机,似乎对我为什么会拿着他的东西感到毫不诧异,目光停留在浴室的方向。
“我想洗个澡。”
我给他找了干净的毛巾和李女士趁着某个打折厉害的购物节给我买的内裤和运动服,我说这些都是新的不过质量可能不太……他没听我说完,接过去一点头就甩上了浴室的门。
宁树洗澡挺慢的,要不是里面持续传来偶尔移动的脚步声,我真怀疑他是在里面睡着了。我无法判断他的酒醒了几成,生怕他在里面摔了绊了,只好在房间和浴室门口的两点一线间来回走动,手里还欲盖弥彰拿着一本《宇宙的琴弦》,觉得自己这会儿看起来肯定特别像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偷窥狂。
光从太阳到达地球需要大约八分钟,如果光也玩接力的话,现在在跑的已经是第五棒了,在第六棒起跑之前,他终于出来了。开门的一瞬间云蒸雾绕,宁树湿着头发站在门前,我几乎以为他成了仙。
他随手擦了把头发,将毛巾挂在脖子上,略微俯首看我手上的书:“弦论?”
“啊,你知道这个啊……”我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