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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树的描述与他平日冷淡的神色一样,是平铺直叙的。
与常人的叙述方式相反,他的主线是提炼大纲式的,反而将笔墨倾注在细枝末节。他三言两句将故事说完,没有前因,只说后果,用他一贯客观理智的语气,像是讲一道解法单一的数学题,无需有任何感情的起伏,却仍听得我心惊。
外面下雨了,把窗外的世界切割成不规则的多面,我眼中所见的一切都是或模糊、或扭曲的。
除了宁树。
故事发生在他十六岁那年的冬天。那天同样下着雨,他刚参加过人生中第一场葬礼,麻木地应付完所有前来哀悼的人,他徒步往老宅去,一路上接了几个因各类行程而未能前来吊唁者的电话,他一一应着,重复千篇一律的说辞。
他说法国的冬天很冷,雨天更冷。
在这个所有人都认为他应当失魂落魄的时刻,他仍未忘记打伞。黑伞大而结实,他撑得极稳,肩上一点深色的水渍也没有。他说母亲生前热情浪漫,有许多关系紧密的朋友,他们在他背后低声议论,伴随情绪时而激动的哽咽,说他是个冷血的人。
他听到了,却装作没听见,因为他知道那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好刺激他做出情绪化的反应。仿佛什么情绪都好,唯独冷静不被允许。
我和宁树有过交集的所有时间加在一起,还不够太阳直射点从回归线的南端向北移,我一点也不了解他,此前甚至连他生了什么病也不知道。可我又敢向他的许多特质做担保,比如他并不冷血,是无需深入了解也能信誓旦旦的事情。
世人误解他,把他强大的心灵扭曲成这样那样的恶意,他并不介意。随口提起时轻描淡写,像烟燃到尽头的那最后一口,或许浓烈,但终要消散的。
他说佣人早就被他遣散,他原以为他终于可以独处一会儿了。可当他推开大门,穿过杂草丛生的小院,却看见回廊之下正坐着一个人。
凛冬过半,攀附着回廊的铁线莲早就枯萎了,了无生气的横陈在上,薄薄堆着一层从前夜下到天光的雪,承受不住渐强的雨势,零星地跌落在那人的发梢肩头。宁树猜他选择这处的初衷或许是为了避雨,却没能躲过隔夜的冰雪。也不知道男人在那坐了多久,落在他身上的雪花迟迟化不开,体温想必是很低的。
宁树:“我对他说:‘翻墙不是绅士该做的事情’。”
我不曾见过十六岁的宁树,可当他说到这里,我脑海里居然是有画面的——他必定穿着一件厚重而肃穆的黑大衣,脊背挺直,高领的毛衣盖过下半张脸,神色冷淡,若是俯视的角度则容易被误解成轻蔑——可正被他看着的人是北城,那个好像谁也无法真正讨厌他,他也从未真正厌恶过谁的人。
宁树说,那天他见了很多人,听了很多话,他听过就忘了。可北城只说了一句,是平凡无奇的一句,可直到现在他还是记得。
他说:“你瘦了,Leo。”
“一直以来,人们都把我当做一个附属品,哪怕我的名字不拗口,他们还是愿意叫我‘Lynn那个儿子’。”
宁树点烟之前用眼神询问我是否介意,大概是酒精的缘故,他没能对眼下所处的环境做出准确的判断,下意识地端出了他面对外界时那套叫人丁点错也挑不出的风度。
人在意识不清醒时往往暴露本性,而人性总有缺陷。都说酒后吐真言,光鲜的假面维持不住,就露出内里遮掩的真实。宁树这个人,好像总是在和“常理”对着干。
他曾说关于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我所见即所得。眼下的他却不是我熟悉的那一个,我凑近了,扶稳他嘴边衔住的那支烟,好让它对准醉酒的人指间摇摆不定的火苗。
他说谢谢,烟雾直直地升上去,碰上车顶便弥散开来,是人造的天气,在这样一个阴天的夜晚也有片片白云。我却在想,到底是什么驱使了这个人在神志不清的时刻仍不忘摆出防御的姿态。
“就像她叫宁林我叫宁树,所有人只当我是森林里微不足道的一棵树。”他仍在向我说,又像自言自语:“人们会记住大海,记住森林,可谁会去记一滴水、一颗树呢?”
“可他说我瘦了,我自己都不知道。”
因为北城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在心里回答,他不单把人看在眼里,还会把人放在心上。
关键的剧情被宁树一笔带过,却将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碎片无限拆解。仿佛他是一台摄影机,能快进掉他不想说的,反而把无人问津的片段拉长成光影胶着的慢镜头。
他说他酒量很差,一点儿也没遗传到林。他盘腿坐在没生火的壁炉前开了一瓶林珍藏的龙舌兰,说她没来得及喝,倒便宜了自己。少年宁树重复着记忆里她的步骤,一把盐,再一片柠檬,只尝了一杯就世界颠倒。
北城并不拦他,锦衣玉食的小提琴手脱下外衣搭在歪倒在地毯的宁树身上,蹲在壁炉跟前钻研着如何生火,不一会儿就蹭脏了他雪白的袖口,被宁树扭曲的视野重构成黑鹰的翅膀,时而振翅,却从不飞远,来回漫步在他的醉眼朦胧中。
宁树迷恋上了眩晕的滋味,北城说酒有什么好喝的你个一杯倒,他答就是因为不胜酒力才能最快地喝醉。
他刚毕业,却已经接管了宁林生前的工作。谁也不看好他,不仅因为他只有十六岁,还因为他只是“Lynn那个儿子”;可谁也没刁难他,哪怕宁树曾错交了一叠白纸,他们也夸他的设计很好,仍因为他是“Lynn那个儿子”。
每天结束工作常常是深夜,他夹着枕头往酒窖一钻,往往第二天才爬出来。北城终于看不下去了,藏起老宅所有的酒,于是他就转移阵地去酒吧。
“一杯就能喝得烂醉,正好医生不肯再给我开安眠药。”他转过来看我,说:“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