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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没有窗，便见不到光，哪怕外头烈日炎炎，这儿却漆黑如洞穴。

我把灯关了。

宁树说听说过，我问他，只是听说？他点头，只是听说。

太好了，我说：“那我让你亲眼见一见。”

我曾在这里做过相同的实验，因此无需准备什么，材料都是现成的。我在茶几上架起一块不透明挡板，曾在李主任自告奋勇的协助下，人为地往上划开两道肉眼几乎看不见的平行狭缝，挡板前面是投影墙，后头是捧着氦氖激光器的我——这仪器挺贵的，每次使用李主任都说我像在供奉神明。

我还没把电源打开，虽说夜盲症仍常伴我身，经历过最初的不适应，我逐渐也能在黑暗中看见些近处的事物，因此仗着这一点肆无忌惮地盯着身旁的人看。宁树的视力好像是真的不好，他伸手在桌上摸索着眼镜，眉头微蹙却不显焦急。那并不是毫无章法的找寻，他先摸到桌子右边一个角，再以那儿为起点，逐渐左移。他好像永远不慌不忙，永远知道最正确的做法，有着令人羡慕的理性。

我早就看见了他要找的东西，可出于一种我自己都不明白的目的，我没声张，也没帮忙，看着他修长的五指越过空气，降落在透明的玻璃，像是滑行的飞机，在我的目光里穿行，赏心悦目极了。

我是不是有病？

茶几就那么大一点，他当然很快就找到了，我强行按下心头那股莫名其妙的可惜，欲盖弥彰地清了清嗓子。

“曾经——”黑暗好像能放大除视觉以外的所有感官，当我开口打破寂静，出声的瞬间差点吓着自己。

“曾经有个叫惠更斯的物理学家，提出了光波动说，认为光是一种波。”我下意识看向他，好奇他会对我这毫无征兆挑起的话题作何反应：“可后来牛顿又提出和他对立的光微粒说，牛顿说光不是波，而是由微观粒子组成的。”

宁树架上眼镜，姿态放松地后靠在椅背，既没问我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也没对我这照本宣科的枯燥讲解发表什么感想，只将脸稍稍转向我这边，轮廓深刻，黑暗使他的眉目像是浓墨重彩点就的。他微抬下巴，我就把这当做是他的默许。

“再后来，托马斯·杨出现了，他做了一个举世闻名的实验，进一步证明了光的波动性——”我指指挡板上约等于没有的垂直豁口，稍有点儿底气不足。“喏，就叫双缝实验。”

我在打开激光器之前先看了宁树一眼：“这光可能有点儿刺眼，你要不先遮下眼睛？”

他以极快的速度与我的视线短暂一碰，从善如流地盖上手掌。该说是他的手太大还是脸太小，我根本无法确定在对视发生的刹那，他到底是不是对我笑了一下。

“好了吗？”

“马上！”

轻飘飘的三个字唤回我的神智，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盯着他的手指发起了愣，连忙按下开关，我为自己这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轻易走神的体质而感到绝望。

我可能是有点傻了，没留意出光孔是向着我脸的，想必大多数人都有过久置黑暗突然重见光明的经历，若是有所准备倒还好，冷不防来这么一下简直能瞎，何况这还是激光。我在那瞬间明白了盘古开天辟地是什么感觉，本能之下“啊”了一声就要把它扔出去，然而有人动作比我更快。

紧闭的指缝不透光，他低温的掌心虚拢着我眉眼，省略了判断这一步骤，一点迟疑都没有，精准迅捷得犹如他为我救场的那次换把扣弦。

感谢海伦娜与李女士打小对我的教诲，我人都怔住了，还没忘说谢谢。

“太不当心了。”

他在我头顶上说，吐息飘忽不定的，大概正微微摇头。我被自己这过于生动的脑补攫住了咽喉，既想喝水又想咳嗽，总之必须做点什么好作为掩饰就对了。

我将出光口朝下冲着地，借着干咳的动作从他掌心挣出来，怕再慢一点儿就要被他碰到发烫的耳尖。

可你要问我掩饰什么，我也说不出来。

我离开沙发蹲在茶几前，摆弄着激光器以寻找双缝间的中点，语速飞快得大概有点可疑：“按牛顿大哥的意思，光是一颗一颗的粒子组成的，比如当它直射穿过矩形的窗子，墙面上得到的图案当然也是矩形。直到杨设计出这个实验，得到了经典的——”

像是为了配合我所说的那样，一点儿征兆都没，细小的光束就在此时找准了它应当投射的位置。它同时穿过并排的两道缝隙，被分流的光束水波一般向远处四散，拍打在墙面止了前路。我看不见它们流动的轨迹，只瞧见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猝然绽开的，数道成列的红色竖纹，映着我扬起的脸，又铺满我狭窄的视野。

我竟能忍住没欢呼出来——这比我过去每一次都要成功，要美丽数百倍。

宁树交叠双腿时鞋尖触到我下垂的衣摆，我回头看他，终能接上话音：“经典的干涉条纹，就像触岸的水波。”

镜片似为男人的双眼镀上一层寒霜，嘴角拉平的时候就显得分外不近人情，可他却那么有耐心，在玫瑰色朦胧的光晕里看我的眼睛。

“能和我聊聊它的原理？”

我说：“当然。”

然后我们就像一对老友一般交谈起来，我坐在他脚边，不知怎么就想起那只每逢午后总要趴在海伦娜脚背上酣睡的萨摩耶。

我和他讲了波的衍射、干涉，简单来说就是，波在穿过类似于狭缝一类的障碍物时会改变原本直线的形态，发生弯折，就像穿过岩石的河流泛起涟漪一般。而当两股或以上的涟漪交叠，就会产生新的波纹，在物理学中这叫做波的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