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1 / 2)
宁树的掌控欲太强了,我根本没能尽到什么地主之谊。
我提前做过不少功课,主要是收集他接受采访时提到的各类偏好,比如不吃甜食和油炸食品、咖啡当水喝、不喜欢户外运动、讨厌动物、拒绝去人多的地方、爱听摇滚——嗯,总算有个相同爱好——并根据这些信息制定了好些“导游”计划。每次出发前我都说包在我身上,可结局必定会是反的。
第一次我说哪里哪里有一个地下酒吧,环境干净,工作日人很少,那儿有支很不错的驻唱乐队。他说好,去,然后他陪着我在游乐园玩了个遍;第二次我深刻反省了自己,抵制住了各种诱惑,我说哪里哪里有间很有格调的放映室,里面的电影很全,还有特别好喝的咖啡。他说好,听你安排。一路上我紧盯着他握方向盘的手,这次倒来对了地方,可最后我喝着橘子汽水,就着《猫和老鼠》投影,在他的指导下完成了美术作业;第三次我已经不相信他了,我说不行,这次你必须听我的,我要带你去玩。他说好,又说你今天书包挺沉,作业做完了吗?然后我在他弥漫着炸鸡味的办公室写完作业时天都黑了,他合上笔记本,叫人进来通风打扫,对我说写完了?走吧,送你回家。
我算是看出来了,他根本就是变着法儿地哄我开心顺便督促我学习。
这天我刚出校门,正和杨一淳就一个英语完形填空的选词争论不休,我认为选项的设置不合理,非标准答案的另一项也没问题,杨一淳则坚称答案唯一。
“可这是单选!”
“所以我说题目有问题。”
“不行,那样就改变整段话的意思了。”杨一淳用力晃了晃我:“而且那可是去年的高考真题啊,能有错吗!”
“选D影响上下文的可读性了吗?何况文字本来就能做多种解读。”
我从他手中夺回自己的衣领,往门外走的时候看见一辆停在路边的银灰色跑车灯光一闪,不禁加快了脚步和语速:“而且我也没说命题人是错的,只是不完全对。他不该忽略多义词的每一种解释,尽管它生僻得几乎没人知道。”
“我真怀疑你有强迫症……诶,树哥来了?”杨一淳个子比我高,隔着放学的人山人海也看见了宁树的车,冲着那缓缓降下的车窗一挥手,拍拍我屁股让我快滚。
“你太较真了,你自己都说那个词义生僻,所以大部分人肯定是选标准答案,就算另一种解读也可行,能有谁知道呢?靠,我居然和你这个一根筋真情实感地争了这么久……”
他摆摆手示意他要去校外的炸猪排店,我上前一步,胳膊越过两个男生,攥住了他的小臂。
“怎么了?”
“有我。”我看着他,在嘈杂的人声里不得不抬高音量:“至少有我知道——不,不止是我,肯定还有别的人。”
“判断一件事的对错不是看人数多少,小众的声音一样值得被听到。你要否认我,拿出有理有据的理由来,我就认,别扯什么‘违背大流’。”我手上用了点劲,将他拽下来,与我平视:“杨一淳,别的人我暂且不管,我也管不了,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或许是我的语气太森然了,杨一淳眨了眨眼睛,看我的眼神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我松开他的手,余光看见宁树从驾驶座弯腰而出,晃晃悠悠走过来的身影。
“哪怕只有我一个,也别忽略我的声音。”
他的手还悬在半空,杏眼睁圆了,显得有些无措。我后悔了,毕竟这几年我从没这么声色俱厉地对待他。
又凑上前,心虚地和他微张的手心击了个掌。“刚才语气不太好,可能是到了‘特殊情况’那几天,对不住啊小杨。”
他没被我的自黑逗笑,还是直直盯着我,听见我说话,就木讷地点了点头,又过了一会儿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猛地握紧了我将要抽离的手。
这是个熟悉的力度,像是中考前我给他的那个拥抱,适合交换秘密、分享梦想,或立下承诺。
“嗯。”他眼睛好像红了:“对不起。”
又说:“我会竖起耳朵的。”
肩上忽然搭上一只手,带着异于常人的低温。我看不见宁树此时的表情,只听见他在我身后说:“也让我听听吧。”
我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他的声线,有时像冰,有时像落在屋檐上的雨,有时也像玻璃,将我整个儿罩进去,有隔绝一切、过滤干扰的力量。
周遭的杂音浅浅远了,我从杨一淳清澈的眼睛里看着那里面自己——有不错的成绩、人缘,逐渐完整的家庭,情同手足的朋友,和好像为我做什么都可以的奇怪长辈——这些放在几年前,我根本想都不敢想。
可现在它们都是我的,就在我手里好好握着,就算张开五指、肆意挥舞也不会消散,我甚至有底气说出“别忽略我的声音”这种,一点也不像是我会说的话。
像是封姗姗来迟的信,以为会是和以前一样的白纸一张,展开了却有字迹浮现,对我说:“做得好,辛苦了。”
是因为我从未苛责过这世界吗?
那我可太幸运了。
“你们再这么对望下去,那帮孩子得疯了。”
同一个声音,又将我从真空里拽回地表。循着宁树手指的方向,我看见好些女孩儿举着手机向这边,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我很熟悉这神情意味着什么,一看就和我们班那些老把我和杨一淳凑一对的女同学属于同个物种,连忙甩开他的手。
宁树和那群小姑娘一齐发出以假乱真的叹息,叹得意味深长,叹得我和杨一淳迅速拉开距离,背向而行。
系上安全带的时候我才想起来问宁树:“你怎么来了,今晚我有自习的啊?”
这个人每次和我出去一趟,当天晚上就必定加班,他总是淡淡说“没关系”,反而弄得我很过意不去。
“带你吃个饭。”
“饭我自己也能去吃啊……”
他飞快改口:“那陪我吃个饭。”
“……”好吧,想到他那个孤家寡人喝咖啡的背影,我果然就不忍心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