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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立原地,目送着李女士被推进手术室,直到一个人一边戴着无菌手套一边和身旁的医师说着什么,快步从我面前走过,我张了张嘴,当即就想喊住他。
然而还不等我出声,他已经看到了我,他示意身边的人先进去,然后向我走来,蹲在我面前时摘下脸上的口罩,语气很温和:“嗨,有什么要吩咐我的吗?”
“吩咐”这个词未免太郑重,然而此时我也顾不上讲究什么礼貌了。
我说:“你会治好我妈妈,对吧?”
李主任——李女士此次手术的主刀医生,他像是早就料到这一幕,就等我问出这问题似的笑了。
“本来我是不该打包票的,因为这么做特别容易自砸招牌。”
他缓缓戴上口罩,四十几岁的人了还幼稚得厉害,单眼朝我一眨,随即站起来,勾着身子看我。“不过——是的,我会治好她。”
我还在发愣,身后的李椿林先生已经一抬膝盖顶了我一跟头:“还不跟谢谢李主任。”
“等我出来再谢吧。”
我经历过许多度日如年的时刻——老师那些“再讲两分钟”的拖堂;李子甜检查我家庭作业时皱着眉头一语不发;课间急着尿尿却被前桌请教数学题。
但那些和此刻相比都不算什么。
悬在门上的“手术中”三个大字像是有声的一样,荧光静静亮着,却又嘈杂地在我耳边喊叫:为什么还没出来?手术顺利吗?她进去多久了?
舅舅坐在等候区,深深埋着头,双手交叉在脑后。李子甜沉默地重复着给姑姑递纸巾的动作,时不时向我投来几道目光。只有苏羌,他平静得与平时无异,双手扶着我的肩,安抚似的轻轻拍打着。
我忍不住转头看他,他直视前方,眼底的神色沉静,不动声色地流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着。
很神奇,于是我也渐渐冷静。
好像有的人天生就是这样,给人坚定不移的力量,像暗夜中的灯塔一样。
手术室的门开的时候其实我还没反应过来,但腿已经先于心奔跑起来,差点撞到正在脱手套的人身上。他“哎”了一声,好笑又无奈地挡住门缝,一边活动着手腕,阻止我想要往里钻的动作。
“别急,别急,手术很成功。”他摘下口罩,另一手摸摸我的头,后脚跟一抬就把门严严实实地关了回去。“里面还在做收尾处理,你可不能进去。”
于是我站定了,仰起头看他渗出汗珠的额角,后退一步深深鞠躬:“谢谢您,谢谢。”
他也不跟我客气,嘴角上挑地“受我一拜”,又意有所指地摸了摸下巴:“就一句谢啊?”
“两句。”我直起身纠正他。
他还是笑,用那种“我可不好打发,你看着办”的眼神看着我。我忽然想起“大恩不言谢”这句话,心想这的确是很大的恩,于是非常诚恳地请教他:“您说,但凡是我能做到的,您尽管提。”
他当即轻笑出声,为我这老成的姿态,与好大的口气,连我自己也觉得这承诺许了跟没许似的,我一个一穷二白三还矮的孩子,能做什么——给他打酱油吗?
结果他逗猫似的挠了挠我下巴,忽然说:“哈哈,你还挺好玩的——我和我爱人也没有孩子……这样,你认我做干爹吧。”
我:“?”
这可真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还真就缺个打酱油的。
我后背忽然一重,是不久前刚领教过的铁膝功,登时撞得我差点扑李主任身上,我在惊慌间还抽空目测了一下,要依着这个趋势砸下去,我头部的着落处约莫是对男人来说很重要的那个地方,吓得我差点就要在禁止大声喧哗的医院里大声喧哗了。
李椿林先生显然也认识到了这一点,连忙单手把我捞回来,托在他臂弯里打了两下屁股,又凶残又喜悦地喝我:“让你叫你就叫,发他妈什么愣。”
这能不愣吗。这段时间才好不容易习惯了苏羌作为“继父候选人”的身份,现在又冒出了一个干爹来,对于我这种单亲熟练工来说,几乎相当于“改朝换代”了。
还好舅舅仿佛并不在乎我的反应,已经非常哥俩好地搭着李主任的肩往外面走了,知道的看得出他那是在道谢,不知情的估计会以为他在威逼利诱李主任,尤其他还老往人手里塞烟,李主任光是一个背影都散发着浓浓的拒绝。
“吓我一跳,还以为又来个竞争对手。”苏羌走过来,扯了扯我被拽乱的衣服,语气轻快:“还好是个已婚人士。”
我有些诧异地掀他一眼——苏羌是个不动声色的老行家,这还是他第一次正面承认他对我家李女士有想法。
我酸他:“敢情我就不值得你争取呗?”
他半蹲着,因此得以与我平视,不承认也不反驳,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捏着我后颈,幽静的目光深海似的,无声地翻涌着。
曾经我最怕舅舅和李子甜,一个眼神就能让我噤若寒蝉,但自从发现他们就是俩纸老虎后,这首席宝座就归了苏羌,准确来说,是盯着人看却不吭声的苏羌。
他模样生得好,性格也温和,本该是个很讨喜的存在——可他那双眼睛太锋利了。他愿意自敛锋芒的时候倒还好,能给所有人编织一种平易近人的假象,可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哪里得罪过他,让他总爱以真面目示我。他那眼神钩子似的,能刺穿所有伪装,直取我最真实的地方。
“都红透了,大兔子。”他指腹擦过我眼周,眉头微微皱起来:“我看得出你也喜欢他,这是好事,怎么还不开心呢?”
我不看他,用力瞪着空无一人的走廊——因为我怕。
曾经北城也是这样的,甚至比这对我更好,所以他走的时候,格外让人难以承受。
被蛇咬的人十年怕井绳,我原以为我会比这厉害一点,毕竟北城没有给我留下任何肉眼可见的伤口。受过的伤往往好了伤疤忘了疼,我没有伤痕,可我还是很疼。
我总忘不了自己是被抛弃的孩子,因此总担心这戏码重演一次。
我面无表情,伸手蒙住他眼睛:“信不信我废除你的竞选资格。”
他举起手,配合我心口不一的威胁宣告投降。
他永远懂得在恰到好处的时机让步。
李女士被推出来时麻醉效果还没有过去,整个人看起来都是懵的,只有在看见我时眨了眨眼睛,被汗水浸湿的睫毛低垂着,使得这一动作格外缓慢。姑姑和李子甜当机立断把我们几个臭男人赶出去,给她换上一身干爽的衣物。
我、苏羌、李椿林先生像留守儿童似的排排坐在门外的长椅上,我托着越发沉重的脑瓜,没能撑到那扇门再打开,身子一歪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