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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女士也曾旁敲侧击地问过我,想不想爸爸,我总是装作不屑一顾,摆出一副我不听我不听的样子。
我装腔作势,自欺欺人了三四年,几乎快要忘了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伊莱。
除了他,这世上再没有人会这样叫我。
李子甜走得匆忙,忘了拿上眼镜,但这并不妨碍她一眼洞穿了我一瞬之下的踯躅。
她忽然上前一步揽住我的肩,五指按在我肩头,像个一往无前的骑士缓缓撑开盾牌。她掌心的热度透过轻薄的衣衫传过来,大大方方地借了我一点无所畏惧,我这才得以不疾不徐地迈出步子,登上矮阶,将孔雀草放置在海伦娜胸前,金色的花束像极了她曾经那头漂亮的鬈发。
可借来的勇气终归不属于我自己,很快就被透支殆尽。当视线开始模糊我就退到了人群背后,我不敢看,我怕再多一眼,就要溃不成军。
人们围在一起,唱一支曲调悠扬的挽歌,我却咬紧牙关,生怕泄出一丝不和谐的呜咽。
身前忽然罩下高大的黑影,不待我扭头调整出若无其事的表情,下一秒我就被人双手穿过腋下地抱了起来。他让我坐在他的手臂上,腾出一只手来揩我眼角的泪,抱着我穿过自动向两边分开的人群,走向海伦娜。
“Eli,”他问我:“不和奶奶道别吗?”
道别,这真是个令人伤感的词语。
他抱着我俯**去,直到海伦娜近在眼前,我才猛然记起她是多么爱干净的一个人人,仓皇之下连忙扯高衣袖去擦自己哭得乱七八糟的脸,这才敢嘴唇发颤地在她眼角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起身时我的眼泪难以抑制地大颗滚落,砸得她耳畔的卷发震颤不止,如一场无声的海浪翻涌,和她笑起来时的波动无异,像是在回应我的告别。
我终于痛哭失声。
男人的手掌宽大而温暖,轻而易举地将我的脸包裹其中,纵容我失态的懦弱。我在他干燥的掌心里制造了一场漫长的雨季,听他在我耳边低声安慰,温柔得仿佛他从未离去。
我沉湎其间,不能也不想自拔。我厌恶立场不坚的自己,手却紧紧攥着他的指尖,生怕他又像曾经那样松开我,说他要走了——那天他的背影单薄却坚决,这种噩梦我断断续续做了好几年。
或许是我的不安太过明显,我听见他隐约间叹了口气,随之而来的是我额前的一片温热。非常短暂,不比一个响指的时间长到哪里去,但它背后却蕴藏着某种惊人的力量,很神奇,我忽然就有了满腔勇气,自发而生的那一种。
我埋在他掌心,深吸一口气,喊他:“爸爸。”
一怔之下,他沉着嗓子应了,忽然将我抱得更紧。力气之大,我甚至能感受到他皮肉之下骨骼的轮廓。
他叫我的名字,对我说:“我在。”
“以主的名义起誓,我和日月星辰一起,永远与你同在。”
透过他微张的指缝,我看见海伦娜被盖上洁白的面纱,她手捧鲜花,像极了待嫁的新娘。我就是在此刻感到一种阔别许久的宁静,或许是哭得累了,或许是逃避心理作祟,在他这样呢喃似的誓言里,竟卸下经年心防,在他怀中安稳睡去。
我做了一个即使我在梦中也清晰地知道那是梦的一个梦。
海伦娜仍旧躺在午后的阳光里,躺椅一晃一晃,指尖夹着烟,脚边躺着一只犯困却始终不肯老实睡去的萨摩耶,只有尾巴还在无意识地摇。
李子甜手持双水枪,大长腿随便迈一迈,猫捉老鼠似的在我背后虚张声势地大喊:“哪里跑!”
那时我并不知道她完全是在迁就我,捉我简直易如反掌,还在入戏颇深地不停赞叹自己跑路功夫一流,又在她下一次接近时吓得嗷嗷直嚎,身后跟着几只不明情况,单纯跟着瞎起哄的大狗,兴奋地陪我鬼吼鬼叫一通。
海伦娜在小憩中被这贯耳的魔音所惊扰,指尖一颤,带着温度的烟灰落在打瞌睡的萨摩耶头上,那蠢狗吓得登时蹦起来,一睁眼瞧见我身后“百家争鸣”的架势,很快也一扫疲态,耳尖一立,伸着舌头哈哧哈哧地加入进来。
海伦娜低头叼住烟,双手做棚支在眼前,津津有味地欣赏我独自策划的这出“娃飞狗跳”的好戏。
然后李子甜终于厌烦了这种幼稚透顶的表演式游戏,三两步跨过来挡住我的去路,两把水枪一左一右抵住我的太阳穴,连让我喊句“救命”的时间也不给,冷酷无情地毙了我。
海伦娜终于舍得起身,她向我走来,赤脚踩在修剪齐整的草地上,顶着炽热的日光,弯下腰来擦拭我的脸。
那触感太过真实,真实到转瞬间便脱离梦境,我近乎惶急地睁开眼,却看见李子甜正坐在床头,手上还举着一条浸湿的毛巾。
她见我醒了,动作也不再客气,用和抹桌子别无二致的力气糊了我一脸,一边还在嫌弃地埋怨着。
“睡着了还这么能哭……”
我盯着她因为湿润而拧做几股的睫毛看了两秒,然后错开视线,假装看不懂她强作镇定下露出马脚的狼狈。
可那是李子甜,飞扬到堪称跋扈的李子甜。她罕见的脆弱如天降惊雷,毫不偏离地击中我,将某种一直被我刻意忽视的现实揭开了,按住我的头强迫我去直视。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海伦娜走后,我们便再也没有归乡了。
怅然若失如潮落潮涨,在我心里去而复返地拍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