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春至(2 / 2)
她怔了怔,脑子转得飞快,忽然间镇定下来,慢慢扬起下巴,蔷薇般的面庞迅速靠近,直把他逼得往后退,两道弯眉微微上挑,带着恶作剧般的挑衅,抑扬顿挫地拉长调子:“知——道——啦!”
她的呼吸是温热而急促的,把脸颊烧出一层羞赧的薄红,宋凉堪堪稳住步子,琥珀色的瞳孔像是融着糖块的热咖啡,目光绵绵,身体也一寸一寸软下去,心脏咚咚地跳着,久久没有回过神。
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响亮的口哨,桑娆端着两杯奶茶站在教室门口,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的戏谑表情:“哇嗷~你们好歹也注意一下场合好不好?”
话音刚落,教室里立刻响起一片嬉笑起哄的声音,原先默默看好戏的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凑在一起八卦,激动得像是目睹了一场婚礼。
宋凉低着头不作声,旁边的男生趁机在他肩上捶了一下,语气半是揶揄半是羡慕:“唉,我也想这么补数学诶……”
他下意识看了南安一眼,对方立刻气鼓鼓地别过头,小巧的耳垂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完全没了刚才那种镇定自若的样子。
他哑然失笑,大大方方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额前软软的刘海:“考试要加油啊。”
南安又羞又怒,一把打开他的手,眼波流转间却难掩笑意。
或许是因为那天的气氛实在太好,又或许是因为那段若即若离的距离已经足够动人,年少的他们在满室的哄闹声中悄悄对视,倒真如旧时喜宴上对拜的男女,眼角眉梢皆是明晃晃的欢喜与温情。
那个瞬间——至少在那个瞬间,他们都很确定,对方就是自己想要携手共度一生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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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时节,寒雨已歇,阳光频频露脸,路旁的树梢也慢慢探出了一两枝绿芽。
年轻的女生换下臃肿厚重的冬装,各自穿着鲜艳的春衫,比春日的花朵还要芬芳,男生们则把单车踩得飞快,衣角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展开的彩色翅膀,呼啦啦地唤醒这座沉寂数月的小城。
上课铃伴着清脆的鸟鸣突兀的响起,声音尖锐刺耳,惊起枝头的鸟儿四处飞散,桑娆嘴上叼着半个包子,左手拿着书包右手拉着南安在走廊上狂奔,一边跑一边用哀怨的眼神谴责对方。
南安自知理亏,气喘吁吁地揉着眼睛,声音断断续续的:“对不起嘛,我明天……明天一定早点起来!”
桑娆白她一眼,把包子勉强塞进嘴里,一路跑到教室门口,看见讲台上语文老师已经开始写板书了,连忙刹住脚步乖乖站定,和南安齐声喊报告。
年迈的王老师听见门口的动静,停下手上的动作,捏着粉笔瞥了桑娆一眼,见她两颊鼓鼓的,油汪汪的嘴巴不断咀嚼着,慌里慌张的话都说不清楚,微微眯起眼睛,不疾不徐地开口:“要不要给你倒杯水,让你慢慢吃?”
“不不不,不用了!”桑娆疯狂摆手,艰难地咽下半个包子,噎得脸都皱了。
南安站在她身后,悄悄伸手轻抚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视线不经意间跟教室里的宋凉碰在一起,立刻低下头抿着嘴微笑。
王老师沉默了片刻,轻叹一口气:“进来吧,下次记得早一点。”
桑娆用力点头,轻手轻脚地坐到座位上,胡乱抹了一下嘴巴,又瞪了南安一眼才打起精神去抄写黑板上的课文注释。
王老师背过身写完最后一行板书,轻轻放下粉笔,拿起讲台上的一份报纸,目光落在低头默默抄笔记的南安身上,神色和蔼了许多:“阮南安,有个好消息。”
南安停下笔,疑惑地看向讲台,王老师慢慢展开手里的报纸,满面笑容:“你上次的作文写得很好,我帮你改了一点,投去了《锦绣周报》,今天发表了。”
《锦绣周报》是锦城每所中学都要订的报纸,专门用于刊登各校学生的优秀作文,供其他学生参考和学习。
四周立刻响起不小的惊叹声,南安愣了愣,忍住心头的狂喜慢慢站起来,微微抬着下巴,矜持地接过王老师递来的报纸。
第一篇文章的作者那一栏,‘阮南安’三个字端端正正印在那里,淡淡的墨香盈在鼻端,像一颗小小的蒲公英种子,飘飘荡荡落进心底,慢慢扎下了细小的根。
“谢谢老师。”南安垂下眼睛,微笑着把报纸收进桌子里,并不过分激动。
王老师朝她满意地点点头:“你很有天分,遣词造句都不落俗套,如果能戒骄戒躁安心写下去,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南安小声应了,依旧没有表露出任何得意的神色,直到王老师回到讲台继续讲课,才稍稍放松下来,指尖轻颤,慢慢握成了拳头。
命运实在是非常玄妙莫测的东西,南安默默地写了几大本日记和小故事,只当这是一种私人的宣泄方式,从来没想过要从这种宣泄中得到些什么,却误打误撞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肯定,甚至以此为起点,开启了一段与她此刻的憧憬截然不同的人生。
若干年以后,她像一道影子一样活在自己的文字背后,也借由文字收获了无数赞誉,过上了足不出户就能日进斗金的生活,却再也找不到今时今日的欣喜与坚定。
想来,她与文字的缘分,上帝早就借王老师之口告诉过她,只是十六岁的她并不明白那句“戒骄戒躁”真正的意义,还天真地以为强装冷静就是真正的云淡风轻。
与南安此刻的冷静成反比的,是桑娆同学夸张的肢体语言。
趁着王老师讲完一段课文,桑娆大力拍了拍南安的肩膀,一脸与有荣焉的骄傲表情:“不错不错,咱们家还出了个文化人,北宁肯定开心死了!”
前桌的学习委员也偷偷回过头,满脸艳羡地看着南安:“你好厉害啊!我听说《锦绣周报》很难过稿的。”
南安只是笑笑,也不作声,她是一向不爱跟班里的同学来往的,前桌见怪不怪,感叹了两句就扭头去听课。
南安这才放下笔,悄悄低下头跟桑娆咬耳朵:“放学我们去肯德基吃东西好不好?就当是害你迟到的赔罪了。”
“真的?”桑娆两只眼睛马上亮起来,笑嘻嘻地挽着她的胳膊蹭了蹭,“叫上萧倦和北宁,我们四个一起去。”
“行啊,叫上我哥就不用我买单了。”南安挑挑眉毛,突然想起些什么,视线往不远处的苏韵身上飘了飘。
察觉到她的目光,苏韵轻轻颔首,朝她微微一笑,依旧是有点怯生生又有点难以靠近的样子。
“把苏韵也叫上吧,吃完了正好让萧倦送她回家。”南安小声向桑娆提议。
桑娆对苏韵的印象倒还不错,想着人多也热闹,就答应了。
过了一会儿,旁边的一个男生拍拍桑娆的肩膀,飞快扔了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过来,桑娆瞥了一眼,转手把纸条塞到南安手里:“给你的。”
南安下意识看向宋凉的方向,对方朝她眨眨眼睛,马上又收回了目光。
她在书本的遮掩下小心翼翼地打开纸条,上面只用清瘦修长的字体写了一句话:恭喜你。
桑娆凑过去偷瞄了一眼,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的坏笑:“下午要不要叫他一起去?”
南安刚把纸条收进桌子里,闻言立刻轻轻拧了她一把:“要死啊!让我哥看见了怎么办?”
“苏韵都能去,宋凉为什么不能?”桑娆笑着打趣她,“要不你干脆就趁这个机会跟北宁摊牌算了,你们只是补补课,又没有杀人放火。”
“得了吧。”南安照着黑板上的板上圈出几个通假字,头也不抬就拒绝了,“我一开口他肯定要气晕过去。”
桑娆呵呵干笑两声,不再说话,照着南安的顺序圈了几个字,嘴唇抿得紧紧的,拉出一个淡淡的忧虑的弧度。
从苏韵出现开始,阮北宁整个人就保持着高度紧张的状态,后来又出了南安写送信那档子事,他生怕桑娆一不小心也鬼迷心窍误入歧途,有事没事就押着她给她补数学,试图让她在无边的学海里抛除一切杂念。
桑娆心里暗暗好笑,也不解释,一日一日装着糊涂,有时听公式听累了,就支起下巴对着阮北宁的脸发呆。
时间久了,心里渐渐积起一层灰蒙蒙的愁绪。
从小到大,家里的长辈一直夸桑娆聪明识大体,因为她一贯很懂得大人之间那套粉饰太平的方法。
每次过年,不管父母闹得多么糟糕她都充耳不闻,但只要有客人上门拜年,她就会立刻冲出来把父母推进房间,若无其事地和客人说笑寒暄,凭一己之力支撑着一个家庭最后的和平假象。
同样是在问题家庭中长大的小孩,南安虽然平时总是装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跟谁都不太亲近,但内里还是个被保护得很好的小女孩,时常会流露出不解世事的天真,跟她比起来,桑娆简直粗糙得像个男的。
这大半年来,目睹了萧倦的对苏韵的没脸没皮,也旁观了南安和宋凉的一拍即合,桑娆不是没有过迷茫的时刻,也不是没有认真审视过自己的心。
但最终,她还是选择了顺其自然。
她从来都觉得,爱情是遥遥一见,电光火石间的怦然心动,殊不知,身边那个迟钝又呆板的人,早就在岁月无声的流淌之中,一步一步走进她的心里,成为她难以忽视的杂念。
那个一地狼藉的冬日午后,那个灯光璀璨的圣诞节,甚至多年前那个伏在他背上昏昏欲睡的夏夜,那些小小的欢喜与心酸,因为他的陪伴,统统化为生命里的吉光片羽,藏在她心里最隐秘柔软的角落,不声不响,浑浑噩噩地保存了许多年。
一想起那个人,心头就会泛出一股清淡的甜蜜,伴随着新鲜柠檬般的酸,一点一点把她包裹起来。
虽然茫然无措,虽然不知前路如何,但她知道,自己是安全的。
窗外的天空明净如洗,如同某人的目光,宁静而温和,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桑娆抬起头,轻轻眯着眼睛,唇边溢出一缕志在必得的笑容。
北宁啊,我们来日方长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