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中血(一)(1 / 2)
林溪头一歪, 装作昏迷倒了下来。
除了果酒外街边还摆了旁的酒精饮料, 在这场尽情狂欢的夜宴之中, 像林溪一般喝高的显然不止一个。
林溪的倒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傻白甜韩雨刚开始还注意搀扶着林溪,到了后来有人来灌她酒, 迷迷糊糊的,韩雨到了最后甚至都没有发现一旁的林溪已经不见了。
林溪悄悄地朝着一旁的叶怀琅做了个手势,叶怀琅一愣, 踏出的脚步收了回来, 只能抿唇站在一旁看着傻笑的韩雨——
他本该跟着林溪的,可是自从做了那个梦之后,叶怀琅和林溪相处起来越来越不自在。
林溪倒下后,有人顺势搀住了她扶着她一路走过狂欢的人群, 朝着村子的南面走了过去。
新的商村是符合现代人审美的‘百花节’, 众人聚在一起嬉戏玩乐,狂野的DJ, 各色的美食, 美丽的模特, 像是一场众人齐聚的声色盛大表演。
林溪偷偷睁开了眼,老商村那边的景象却不一样。
老商村仍旧如白日一般宁静,夜晚群山静谧,可以听到屋子里传来的阵阵笑声, 橙黄的灯光从窗子里照射出来透着田园的温馨, 树梢上挂了一些各色的灯笼, 树上缠着许多彩色的络子。
送林溪过来的是两个人。
他们将林溪送到了村口, 那里有两个老婆婆等在那里,双方用方言交谈了一阵之后,林溪就被移交到了这两个老婆婆的手中。
林溪紧闭着眼,感觉到有打量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两个老婆婆快速地用方言交谈着,听起来似乎有些激动。
可惜林溪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
这两个老婆婆搬着林溪的身体上了一辆板车,木质的车轱辘碾在地上‘辘辘’作响,林溪不敢张眼,只闻到了一旁道路上传来青草和鲜花的芬芳。
林溪专注地感觉着路面的变化。
前段路比较平整,应当是一直在村子正中央的青石板路上方,过了大约半小时,后来的路面逐渐颠簸了起来,林溪推测这已经出了老商村。
大约过了十分钟,板车停了下来。
老婆婆们将林溪抱了下来,林溪感觉到周围传来的温热水汽,夹杂着淡淡的硫磺的味道,似是到了温泉的边上。
林溪被放到了地上。
下一刹,有一只手从斜地里伸出来,似是想要脱下林溪的衣服——
这可忍不了!
林溪心头一跳,伸手握住了那只想脱她衣服的干枯的手。
这只手干瘦宛如动物的指爪,指骨瘦得脱形,就像是裹了一层黢黑的皮。
林溪对上了这只手的主人,眸光微缩——这就是之前躲在窗子上那个壁虎一般的老太太!
这老太太似是毫不意外林溪会醒来,嘴角勾起一个诡谲的笑容,手掌间忽然间伸出一根漆黑的刺。
那根刺朝着林溪的脖颈而来。
林溪头皮发麻,猛然间往后一退——
林溪掉进了池水之中!
温泉池中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温泉水一片火红,氤氲的水雾中带着朦胧的香味萦绕在林溪的鼻端,这香味甜腻,细细闻起来似乎有些腥臭……
林溪猛然间闭了气。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眼皮不受控制地往后坠,她看着那老太太满眼憎恨地来到自己面前,低低絮语,像是念着最为恶毒的诅咒——
林溪又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梦境很长,似乎比往常都要清晰,而她似是丧失掉了意识,和梦里那个叫做林夕的姑娘合为了一体。
七十年前国家山河破碎,外敌入侵,军阀林立,内战频繁,民不聊生。
上一代夜穗门门主因为祖祖辈辈都没能觅得虞期戾阵入口,心灰意冷,许是被百姓的惨状触动,这位老先生在位期间竟是生生地将这个一直隐在幕后的夜穗门推到了台前,在那个人命如草芥的年代之中,夜穗门救济百姓、资助同门,他们千万代的豪富积蓄远非其他穷的叮当响的门派能比,乱世之中夜穗门成功洗白,隐隐成了当代正道之首。
要是夜穗门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不好,可惜老门主一朝逝世,他的义子莫勋继承了门主之位。
在莫勋继位后,夜穗门面上还是摆着原来‘达则兼济天下’的模样,被众人夸耀为‘乱世正派’,私下里却开始再次寻觅起曾经被上一任门主禁止的‘虞期宝藏’来。
也是莫勋好命,因为上一任门主广开善门,他在一个投奔过来的小门派身上听到了类似虞期留下的杀阵的位置——在青榆市附近的某个地方地下渗出黑烟,过路的很多动物都死在了那里,当地人说是邪灵作祟,不敢过去……
也不知道莫勋用了什么手段,他确认了这就是虞期当年坑杀几十万人的地点,而传闻之中虞期的宝藏就在里头。
这是一个著名的杀阵,而要克制杀阵,便只能以杀止杀!
莫勋私下里开始干起用活人的性命做实验开始测试开阵的方法,这活人开阵也得有特定的讲究,必须要特定的月份出生才能开启这法祖留下的阵法。
也就在这时,几乎被所有名门正派视为异端的林家开始迎来了新一任的圣女——林夕。
上一任圣女濒死之时心有所感,觉得如今江湖各路门派已经日薄西山,大劫将至,大浪淘沙,林氏一族也不会幸免于难。她死时再三叮嘱新任圣女林夕:不论何时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必要时可以抛却祖宗传承,要林夕一定要带领全族寻求新的出路。
在这样的环境之中,林夕满了十八岁之后就出了林家隐居的镇子,身负师傅遗命,开始在乱世之中为自己的族人寻求一条保全之道。
而在当时的世人眼中,林家圣女林夕是出了名的乖戾好战,善恶难辨。
林夕游走世间,是不被所谓的名门正派接受的存在。偏偏林夕亦正亦邪,她从不拉帮结派,独自生活在江湖之中也乐得自在。
林夕有一次凑巧窥见了夜穗门掳掠妇女儿童的现象。她忽然间意识到:或许夜穗门这种举动才是江湖中最大的浩劫。
如今夜穗门也伴随他们的善举成了很多百姓心中的一根稻草,而如若这‘善’是假的,现实和信仰所带来的双重打击更能摧毁水深火热之中的人们。
然而比起现在如日中天甚至风头都盖过了天师门的夜穗门而言,身为妖女的林夕所说的话并不能让人相信。
林夕也懒得跟这群人纠缠,索性用手段设计绑架了天师门内辈分最高的师祖,想着找机会让他一起和自己见识一下夜穗门活人献祭的场面,有了天师门开头,其他人总该明白夜穗门满门道貌盎然的真相。
林夕没想到那个师祖会是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男人,单纯地仿佛从未染过这世上的尘埃。
林夕一次次惹恼、调戏这个小天师,看着他清冷的双眸里一点点染上了纷繁情绪,欣赏小天使每次斗不赢她只能暗地里生闷气的样子,这是林夕逃亡路上乐此不疲的事情。
林夕也没想到自己绑架的小天师因着一张极好的面皮招惹了不少桃花,商族的百花姑姑王金花就是其中的一朵。
商族也是亦正亦邪的边缘一族,不过总体比较起来,商族的名声比林家要好听一些。
比起那些名门正派,商族人显然更为熟悉林夕这种‘邪魔外道’的伎俩,一路赶过来穷追不舍。
林夕也没想到自己会和那位小天师之间生出几分真情。
最终,林夕成功让小天师看到了夜穗门掳掠妇女的景象,林夕放小天师回去天师门,她等了很久都没有等来所谓的正道们集齐人马攻打夜穗门的消息,反而那个小天师却被他们软禁了起来。
林夕这时候也明白过来:这所谓的‘正道’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早就已经被莫勋渗透了个底,这些正道的人被人人为捂住了耳朵,是非不分,几乎所有人已经跟夜穗门沆瀣一气。
林夕费了一番功夫好不容易拼命救出了小天师,而这时候,莫勋已经开启了地下杀阵的入口——
……
脑袋上猛然间传来一阵疼痛。
所有的梦境仿若潮水般褪去,林溪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但梦里有什么全部都记不清楚;神识还没回笼,林溪的喉咙忽然间传来一阵刺痒,林溪下意识冲到床边,‘乌拉’一声吐出了一口乌黑鲜血——
“真废啊!”她身后的老太太收回插在林溪头顶上的金针,冷笑出声。
林溪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雕花的大床上,被子上带着淡淡的香味,味道似曾相识。
“你什么时候被‘前尘’那种畜生咬过?差点坏了我的大事!”
“前尘?”林溪微微瞪大了眼。
“蠢成这样子,”那老太太刻薄地望了林溪一眼,“连‘前尘’都不知道……”
老太太没耐烦地挥了挥手,冷笑了一声。“一条黄色的虫子,温养在女性的躯体里,能让那个温养了‘前尘’的人变得听话。养这腌臜东西的也不是什么好人。据说被‘前尘’咬了一口之后能让人记起前尘往事,毒性强的‘前尘’甚至能让人回忆起前生……”
“什么狗屁玩意——”老太太冷冷地看了林溪一眼,“被这鬼东西咬过之后,听说人就会在真实和幻境之中不停切换,最终被‘前尘’操纵,死在这似真似假的幻境之中!”老太太收起金针,嘲讽地看了林溪一眼,“你本事可真强,现在还活得好好的,甚至看起来什么时候被咬了都不知道……”
林溪猛然间想起虞镇里头Adela说的那条被喂进她身体里的虫子,那虫子是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咬的自己呢?
林溪发现自己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老太太似乎也没指望能达到林溪的答复,她收起金针,板着一副晚娘脸赶着林溪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那你对我做了什么?”林溪看着老太太手里的金针,狐疑地问出了声。
“我能对你做什么?”老太太的声音有些尖利,“被‘前尘’咬了不知道,戾气入体也不知道,变成了现在这样的废物,还好意思四处转悠——”
“那您——”林溪皱眉打断了老太太的数落。
“我家小姐已经死了,”老太太看了林溪一眼,这一眼褪去了之前的生疏戒备,带上了几分这个年纪日薄西山的迟暮之感,“外面的世界变化太大了,我们这把老骨头无能,用了两年都没有将杀害小姐的凶手找出来——”
林溪愣了愣,她看着老太太和王金花女士生前一般刻薄的说话习惯,觉得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她说的那个‘小姐’很可能就是王金花女士。
“你们怎么肯定我外婆是死于谋杀?”林溪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自己心里的疑惑,“毕竟外婆是死于浑身器官衰竭,这种手段——”
“她不是你外婆!”老太太打断林溪的话,干瘪的唇内空洞的牙床颤抖,“你肯定知道夜穗门吧?”
“一定是是这群瘪三害死了我家小姐——”
“我老太婆活不了几年了!”
“我给你时间。”老太太哑着嗓子,声音像是用久了破漏的风箱,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林溪。“在我死之前,你要是找到了那个凶手,该给的钥匙我都会给你!”
钥匙?
林溪瞪大了眼。
老太太却是一声嗤笑,“你不会到现在还没想起来吧?那这传说中的‘前尘’可真没什么用?不过也是……”老太太放低了声音,“你用了我们族内的圣物,本就该百毒不侵……”
老太太颠三倒四说着林溪听不懂的东西,偏偏却不解决林溪的疑惑。
林溪皱了皱眉,勉强收敛下心中的疑问。
比起老太太口中的事情,她更关心一个问题——
“你是我外婆的故人,”林溪的心跳倏地有些快,“那你知道我的父母是谁吗?”
“你不知道你父母是谁?”老太太的脸色有些怪异,林溪心中一个‘咯噔’,凑近老太太——
“只有你自己知道你父母是谁!”老太太硬邦邦地一句话堵了回来。
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脸上的皱纹不住扯动,一个人絮絮叨叨,在林溪没注意到的时候倏地流下了眼泪。
“你这样的坏胚怎么还活着呢?我家小姐就是这么心善,她不该救你的!你该死,可她过不了自己的良心那一关——”
随着老太太的数落,林溪心中又一次泛起了一种酸胀,她还没有辨认清楚这是怎样的一种心绪,便见到老太太的视线又一次投了过来。
老太太没再说什么,只是揪下了林溪系在头发上的彩色络子,又一次开启了嘲讽模式。
“这是我们商族给与客人们祝福的,你永远也得不到我们的祝福!”
“滚!”
林溪懒得伺候这个暴躁老太太。她穿上鞋子站了起来,发现自己的精神极好,像是去美容院刚刚做完桑拿保养过一般,看起来容光焕发。
林溪皱眉看了这个暴躁的老太太一眼,老太太瞪眼望了过来,目光阴鸷倔强,眼底却有些莹润的泪光,看起来似是有几分伤心。
林溪移开了视线。她不在乎这老太太,她的目光对她而言并没有什么杀伤力,不过……
林溪深吸了一口气,抿了抿唇。
“我外婆葬在了哪里,我想要去拜拜她——”
老太太猛然抬头望了过来。
这一次她没有再追究林溪口中的‘外婆’二字。
老太太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伛偻着腰慢腾腾地走出了房门。
林溪跟在身后,才发现自己此时是在那天见到的婆婆们织络子的那栋房子的二楼。
所以,这是王金花女士年轻时候住的地方吗?
百花节的祭奠在凌晨。
此时老商村里的老老小小都出了房门,在树上系着自家编制的彩色络子。
林溪跟在老太太的身后走下木质的阶梯走出房门,老太太手上提着一盏灯笼,她穿着黑色的衣衫,瘦骨嶙峋,颤颤巍巍地行走在青石板街道上,这模样搁在城里头出门绝对是会吓哭小孩子的存在,然而此时商村的村民们看到老太太反而纷纷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朝着老太太毕恭毕敬地鞠躬敬礼。
老太太也一改之前的阴沉,对着所有人笑容满面。
一路行来,那些路边的人都盯着老太太手中从林溪头上揪下来的络子,纷纷露出渴求的眼神……
老太太带着笑一路前走,直到看到了一对正在摘花的母女。
老太太停了下来,迎着那个母亲高兴的眼神,她将从林溪头上揪下的络子仔仔细细地扎到了小姑娘的头上。
老太太神情近乎虔诚地摸着小姑娘的发顶,停了一瞬之后方重新迈动脚步往里走,林溪跟在她的身后,过了半晌林溪才听见她重新开了口。
“这小女孩跟小姐长得很像,”老太太轻声道,“我到小姐身边的时候她也是这个年纪……”
林溪安静地听着,老太太口中的王金花是一个林溪从不认识的王金花——那个王金花体贴懂事,豪爽泼辣,她天分很高,也很爱笑……
林溪跟着老太太穿过村庄,月光照在她伛偻的脊背上,恍恍惚惚间林溪似乎透过她看到了一个眉目温婉的姑娘,她沉默寡言不喜欢说话,长年累月地跟在一个小姑娘的身后,目光永远望着前方那个腰缠软鞭的小姑娘……
林溪眨了眨眼,眼前的幻象消失,老太太还是一如之前那般干瘪。
老太太带着林溪出了村子到达一座山丘。
这山丘中间立着无数墓碑。
老太太带着林溪往前走了一段。林溪看到了一个纯白的墓碑,这个墓碑的雕工极好,却是一个无字的碑。
“小姐她犯了错,没办法在祖坟写下姓名,”老太太的眼睛里闪烁出泪意,“但我家小姐对得起天地良心,没有辱没我们商族的门楣……”
林溪垂下头,盯着眼前无字的墓碑,缓缓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