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田秀是跟在大皇子身边的宫人。
现在的楚皇血脉单薄,统共就两个儿子。照理说,两个皇子都是金贵得不得了的,奈何大皇子的生母胡妃是外族人,生得一身反骨。每次要侍寝都整得人仰马翻,几个大太监都制不住。楚皇宠爱那个蛮族女人的时候,真真是捧在手心里,进贡的什么好东西都往她宫里送。可惜外族终究是外族,养不熟啊……
说话的大太监张宝顺咂摸了一下嘴里的烟嘴儿,他曾经是在陛下跟前伺候的,老了一样荣宠无边。“后面的啊……不要问咯,小孩子家家的话怎地那么多……莫摇我了咯,一边去!我看你是脑袋戴得太舒坦了,嘴巴把着点门儿,什么虚头巴脑的屁话都敢说!”他直起身子,手里的烟杆子毫不留情地敲上了边上伺候的小太监的头,“仔细点你的皮!别的在外面不知道收敛收敛脾性害了老头子我……”
底下的小太监撅起了嘴,费劲地揉了揉自己头上的包,气哼哼地鼓起了小圆脸。张宝顺失笑:“嘿,你这娃儿,咋不知道好歹呢,干爹会害你不成?”他说着话,保养得白胖细滑的手拍了拍小娃的脸蛋子,啪啪得响。张小宝儿顺势接过那只圆滚滚的手掌,吭哧吭哧地按摩。张太监美滋滋地继续咂摸烟杆子,一旁的小宝儿又忙着敲打他的腿脚……这样的日子不可谓不好过,虽说他才五十岁出头,却早早地卸下了御前大太监。别的人都争破头了往陛下跟前凑,就他闲下来了还乐滋滋的,多少人说他傻哩。
而他啊,现在收了个傻乎乎的可心的干儿子,也不必日日去操心那宫中是非,这样的日子,也算得上颐养天年了吧……
张宝顺阖上眼帘,烟丝不知道何时已经燃尽了,他回过神来,拿那烟杆扣扣桌子,小宝儿怯生生地看着他:“干爹……”
“干爹没事呢,小孩子家家的,操那么多心!桌上有糕呢,自个抓去吧”
“谢谢干爹!”脆生生的小嗓儿,一溜儿爬了起来。顾不得理理衣摆,赶快窜去了外间,跟个小猴儿似的。
“这孩子……”张宝顺无奈地笑笑,把手里的烟杆放到一边,自个慢悠悠地趿拉着鞋,出了门,外间静悄悄的,桌上的白磁盘上就沾着几粒点心碎屑,早就没有人影啦,小家伙大概拿着糕去找那田秀了吧。
田秀是大皇子身边的吧,跟他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和大皇子宫里的宫人走太近,就是不听话……唉。大皇子虽然为人不错,却不是良主啊。罢了,自己这把老骨头,到时候护住小宝儿还是够用的。说到底,大皇子一直不得皇帝青眼,也是吃了胡妃的亏……
张宝顺七岁进宫,十一岁就跟着当时的七皇子――现在的皇帝。称得上是皇帝得用的老人了,而他也不是那等没眼色还贪得无厌的蠢笨奴才,他一直看得很清。当初一起从王府带出来的人,现在就剩他了。七皇子幼时也不得宠,张宝顺初跟着他时,时常见到他被兄弟姐妹奚落欺负。其余的几个奴才没脑子,见主子幼小又不得宠,伺候得不甚尽心。哼……也不想想,皇子再不得宠也是龙子,哪是他们几个奴才能蹬鼻子上脸的。只有他,一直妥妥贴贴地伺候这七皇子,哪怕七皇子后来被当做质子送去颐国,一去七年,也是他,一直照管着这小小的皇子居,日日给主子的母妃换供食。果然,七皇子回来之后,处心积虑登上皇位,也一直好好养着他。
张宝顺跟着皇帝太久了,也因此对胡妃比别人多了几分了解。胡妃逝去十多年了,宫里新人旧人来来去去,现在也没多少人对当年的事情津津乐道。也大概只有他,还一直默默地记得那个人吧。
胡妃刚入宫的时候,是皇上登基第三年,举兵攻打颐国。不到一年就打到了颐国大都,颐国派人求和,当时来的就是胡妃。结果楚国天子一看到胡妃的脸,求和上贡硬生生变成了和亲。颐国的使臣是哭丧着脸回去的,他们能不哭吗?好好的前来议和的大皇子被强摁着头,当了那暴君的妃子,他们一行人回去颐国复命,届时还不知有没有命在。这大概也是宫中鲜少有人知道的真相吧,那当年荣宠后宫的胡妃,被多少文人骂作祸国妖女,却是实实在在的男儿身。没办法,陛下封锁得极严,京城中人俱都以为那日低声下气地进宫去的一行颐人使臣,是负责互送颐国长公主前来和亲的送亲官员。而我也被蒙在鼓中数年,那日颐人觐见时在殿中侍候的宫人,事后俱被灭了口……
而我也是在数年之后,才知晓这一切。当时胡妃已经怀上了大皇子,却被日日夜夜关在宫中,还逃不脱陛下的召幸。身体极度虚弱,有好多次差点坐不住胎。每次皇上都大动肝火,太医院的几名老太医几乎是天天住在偏殿为其保胎。
胡妃诞下大皇子后,却没过多久就被连带着将将百日的婴儿,被一同贬入了冷宫。再后来……再后来啊,胡妃在冷宫冻饿而死,留下一个狗崽子一样任人作践的孩子。那个当初日日从冷宫的小门里面爬出来的衣衫褴褛的孩子,会用碧色的眼睛渴望地盯着御膳房刚出的热气腾腾的菜肴,然后垂下一道亮晶晶的涎水,一直垂落到他肋骨分明的脏兮兮的胸口上。没有宫人会去理睬他,他们自是有着各自要忙的事。他稀里糊涂地长到了七八岁,却连话都不大会说。每天痴痴愣愣地守在御膳房边上转来转去,被不知事的小太监推来搡去,只会诺诺地蜷在地上,被人像扔垃圾一样丢出去。他希冀着偶然从好心的小太监那里得到半个冷馒头,那是他的珍馐。
胡妃还在的时候,想必两个人的日子还不算难过。被克扣过的份例,合着地上稀疏疏的几根鸡毛菜,扣扣索索地凑合着,两个人还能混个半饱。胡妃去世之后,他仍是日日去地上搜寻着可能遗漏掉的野菜 饿极了就往嘴里送。他知道每个月按时发下来的那一小袋细米是最好吃的最饱腹的东西,他开开心心地将它摆在胡妃躺的床头。当时正是盛夏,胡妃的尸身迅速发臭了,甚至招来了虫蝇,因为那几年胡妃都病怏怏的,甚少出门。守门的侍卫好几天没看到人也没意识到不对,还是闻到了臭气偷偷进去看了一上报上去。直到第二天才来了三两个懒洋洋的小太监。见到床板上几乎腐烂得泥泞成一滩的烂肉,也是吓了一大跳,整张床都密密麻麻的生满了虫蝇……最后还是皇帝亲自下了令,一把火烧光了那间宫室,那天晚上大皇子乐颠颠地举着一袋子新到的细米回来了,茫然地看着面前焦黑的废墟。他的早已死去的母妃,合着他们一起栖身了六年的偏殿,床头的攒下的两袋细米,都没了。
胡妃死了之后,守门的侍卫想着上报,虽说那时候二皇子已经出生了。好歹大皇子也是皇室血脉不是,没想到上报之后却是将他们两个也调走了。过了两三个月了,其中一个侍卫偶尔巡逻到附近,犹豫一下又跑到这间偏僻的,还被烧毁了大部分的宫室。发现这里一直也没有被修缮,甚至废墟旁边完好的宫室,里面有着人生活的痕迹。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子,蹲在院子里,吸溜着口水搅拌着面前的锅。侍卫看了一眼,还是转身走了,以后倒是经常巡逻到附近就会过来看看这个被所有人默契般遗忘的皇子,带着揣在怀里温热的干饼子……
如此又过去了两年,好心的侍卫偶尔带过来的饼,御膳房的剩饭菜。竟然也养活了这样一个小孩子。他不会说话,见到侍卫也只会扑上去凶狠地抢夺他身上的饼,去御膳房偷吃被抓住了,一边被毒打,一边还在伸直了脖子吞嚼着手里的馒头……旁人都道这孩子兴许是个傻的。也许浑浑噩噩地在皇宫这吃人的地方,活到了现在也是个稀罕事儿。以后怕是难过得紧,再没有机会继续长大了。谁能想到,上面那位又忽然想起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孩子,派人接去了身边亲自教导。难怪说是圣心难测,前些日子宠爱二皇子还来不及,又突然改变了心意。听说二皇子的母妃安贵妃,天天在宫里折腾呢。当年磋磨过皇子的人,都被皇帝打杀了。而那个经常给大皇子吃食的小太监,听说以前就是御膳房一个烧火的,现在可谓是春风得意。一下子就被钦点了大皇子的贴身总管。一大票人嫉妒得眼睛都绿了,谁能想到大皇子居然还有翻身的一天呢。果然是人各有命,有的人飞黄腾达,真真是上天注定了的。
大皇子回到皇帝身边的时候已经将近九岁了,身形还是瘦小得如同一个六岁的孩童。幸亏是身在皇家,还有一大堆御医给人家调养身子。日日苦药汤子的往下灌,成效还是有的。大皇子很快就脱去了当初那个畏畏缩缩的孩子的形象,变得俊秀挺拔起来。虽然还是比不上二皇子,倒也称得上一句好男儿。在皇家的教育下,大皇子也逐渐成为了一个合格的龙子,步入朝堂。皇帝在接回大皇子后行事愈发得荒唐起来,他重建了胡妃住过的宫室,里面甚至供奉了胡妃的牌位。胡妃大抵也是没有料想到今日光景,在死去数年之后,皇帝竟是再一次想起了他。后来,皇帝更是沉迷仙法,据说他在后面重新修筑的永乐宫中日日焚香炼丹。在宫外寻来诸多术士仙师,宛如疯魔一般,想要找回已经阴阳永隔的爱人……
上位者的荒唐使得那几年的朝堂乌烟瘴气,许多上书直谏的大臣们被流放,被杀头。而先帝也终于在这日夜的荒唐中迷失了自己,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整日里披头散发地在永乐宫里面来回折腾,行为疯癫。而我也听说,他有时候就木呆呆地坐在殿门口,痴痴愣愣地瞧着前面笔直的石板路,每当从远处的宫墙走过一个人,他都要跳起来叫着胡妃的名字,冲那人扑过去。宫人当然是不敢拦着陛下的,而万一冲撞了龙体,怕是几个脑袋耶不够砍的。渐渐的,经过那里的宫人越来越少了,永乐宫越来越寂静,而我们的陛下,他眼睛里面亮晶晶的什么慢慢的消失了。
大皇子殿下一直在朝堂中活动着,想要获得朝臣的支持。没有了陛下在背后撑腰,他的局面很是难堪,不仅没有一个强盛的母族,甚至于他的母亲,出身于大漠的蛮族。虽然现在与蛮族休战已久,但是文臣武将依然对大皇子怀着偏见。二皇子殿下当然不一样了,一个出身世家的贵妃母亲,外祖还是丞相,几个舅舅也在朝堂颇有建树。自然有些看不上他这位便宜哥哥上窜下跳的活动,甚至偶尔暗示几个臣子透露出一点隐晦的归顺意味。而这一点点的示好,足以让大皇子欣喜若狂。
他接受的正统的皇子教育太少了,他的身边也没有一个能指引他,教导他的人,他只是凭着自己的一股意气,跌跌撞撞地在朝堂四处碰壁。我们都以为两位皇子的关系会势同水火,然而在楚皇将自己封闭在永乐宫的这几年里。两位皇子反而越发亲近了,他们一同上课,一同练习骑射,一同溜出宫。二皇子甚至带着大皇子一起上武术课,向他引荐自己的太傅,用心地给他张罗生辰。没有人知道二皇子的想法,甚至大皇子一开始也是警惕且忧虑的。在他单薄的几年生命里面,他感受到的积极的东西太少了。因此,虽然一开始也是战战兢兢的,却是慢慢接受了来自二皇子的示好。也试图像一个真正的兄长,真心疼宠这位小他五岁的幺弟。
老皇帝还在的时候,他们两个也算得上兄友弟恭。明眼人都知道,最后的赢家会是二皇子,大皇子什么都比不上他,二皇子也因为自己的胜券在握,对这位少年多舛的兄长,多了几分真心的怜惜。他想,等到他继承大统,他也可以将兄长封亲王,赐一块富庶的土地,让他可以开开心心地过完下半辈子。在他自以为为他们的以后打算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兄长看向他的神情……困惑、犹豫,带着绝不应该是哥哥对弟弟流露的垂涎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