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腹裁襟(1 / 2)
碰到洛十一的时候,徽娘正在临安最热闹的街上闲逛。
当然,一开始她并不是专意来闲逛的。只不过少年心性,看街上的花灯就这么看住了。自父亲亡故之后,母亲便着意带着徽娘北上,寻她父亲失散多年的挚友。
时二人曾指腹裁襟,以儿女婚事相约。只是后来,人事纷杂,一别经年,音信全无。徽娘知道,故事的最后总是团圆,因此毫不上心,一路行来,只一味游玩赏乐。虽然母亲拘系得紧,其实并不妨碍什么。今天依旧如此。
洛十一就更不是专意闲逛的人,说实在的,他很讨厌这喧闹的街,无奈小妹专意请他帮忙带些桂花油回去。说是江南水乡,盛传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因此就连桂花油都要好很多。大概难出闺闱,但凡走了很远路途的东西都是好的。仿佛一旦沾上些风尘,物品的意义就会大不相同。长久疲于奔波的男子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久居深闺的女子对外物的倾慕之情的。洛十一便是如此。
“十一”并不是他的名字,但每次别人问他的名姓,他都只告诉人家“洛十一”三个字。好像他是个沉闷的人。他也一直这样觉得,直到今天在临安最繁华的街道上,他碰到了外出闲逛的徽娘。
徽娘不会官话,更不会临安通用的吴语。她慢悠悠说着地道的楚地方言,和临安街上的大小商贩讨价还价。当然洛十一没有看到这些,不过他马上就看到了。因为卖花灯的大爷觉得徽娘看了半天却没有要买的意思,傻登登站在那挡着他吆喝生意了。
但是徽娘没有让开,虽然她觉得大爷是有那么一点凶巴巴的。可是她听不懂大爷在凶什么。
洛十一听懂了。但他并非爱才怜弱之人,懒得多管闲事,举步要去。才走了两步,又回来了,因为他非常无奈地想起小妹还说要花灯来着。
好吧事实就是洛十一走过去买了一盏灯。纱制竹骨灯。最普通的一种。布面画着粗制滥造的几朵牡丹。
小妹不喜欢牡丹花。不过没关系,告诉她只有这种就好了。
洛十一第二次抬脚要走的时候,他才注意到徽娘一直盯着的是一盏白色薄绢面竹骨灯,上面什么花饰都没有。
他伸手把那盏灯取下来,拿到徽娘面前问她是不是想买。用的楚地方言。
“你也是楚人?”徽娘有些奇怪,反而不关心那盏灯了。
洛十一摇摇头,“楚人面有纹身,手带五彩。”他看了看楚娘手腕上的五彩累丝镯子,笑了一下,“姑娘来临安做什么。”
“那你是哪里人?”徽娘一点不理会他的问题。
洛十一点点头,慢悠悠道:“姑娘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告诉姑娘想知道的答案。这样才叫礼尚往来嘛。”
卖灯的大爷看不下去了:“侬买灯就买灯……买灯伐?不买伐?”
“不说算了。”这次徽娘抬脚走了。
洛十一付了钱姑娘已经没影了。他看着熙熙攘攘满大街的姑娘妹子深深叹了口气,下次应该直接追妹子,而不是付了钱再追妹子。
洛十一第三次抬脚要走,他依旧没走成。
卖灯的大爷叫住他,说小姑娘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出现在这条街上。
这大爷真不错。可惜洛十一明天就要启程回幽州了。
洛十一南下临安,主要为了花市生意。幽州地处燕赵,花木不兴。但人都是爱花的,只不过不同的人爱不同的花。因此洛家家业很大。
这一次运送的是牡丹。数量不多,但都是名贵的蓝田玉,很是娇嫩,因此处处小心谨慎,并且行程不能有丝毫延误,抵达幽州要正是花期才好。
洛十一回到下脚的旅店,兀自看了一圈提回去的两盏灯,这才发现薄绢竹骨灯内里还有一层,材质很像竹簧,但照理不太可能。上画着素淡淡一枝什么花,不十分清楚。洛十一点上烛火一看,映出来的光影像极了雨中的海棠。赞叹一番之后忽然很想再见一次灯下的女子。
因此他决心晚一天回幽州。大抵蓝田玉的花期没有十分短暂,不差这一天。
第二天,洛十一在临安最繁华的街道来回走了许多趟,他甚至无聊得开始数铺平街道的青石板有多少块。终于他在临街的酒楼一直喝茶到打烊的时候,他决计连夜启程北上。
路过卖灯处,大爷见他有几分失魂落魄,居然特意嘲弄了他几句。因此直到洛十一回到幽州,他的气愤也还没有完全消失。尤其是看到蓝田玉落了大半花瓣在路上的时候。
“海棠依旧。”他对着房门前的一株西府海棠说道。
“什么?”院落里传来细吟吟一句问。
“海棠呀。”洛十一转头看着小妹:“面见兄长的礼仪又忘了?”
“哼,花灯在哪儿?”小姑娘径直进屋,毫不客气在洛十一随手带的包袱里搜刮一翻。手不停,嘴不住:“哥你不会忘了吧。快点交出来。回来了也不通知我。还是二姑告诉我的。而且你回来也没有去给二姑请安,她有点儿生气了。这会儿又该抱怨天抱怨地了。”
洛十一不理她,自己倒杯茶喝。
他向来如此,他们也向来如此。庭院深深深几许。不止女子。
门前的西府海棠很少开花,也许因为幽州太冷。虽然如此,它却又枝繁叶茂。
洛十一发现近来自己总是没来由发呆。像现在一样。好像什么都在脑海里,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长此以往,怕会有些麻烦。也许小妹说的没有错。但说到底,终究是无可奈何的。
二太太说,哎呀,蓝田玉要过花期就过了吧,林老爷要用,把后院刚培育出来的御衣黄送过去就是了。新带回来的蓝田玉让师傅们好好打理打理,也是一样的。
大家都知道这些不过场面话,压轴戏远在后头。
果然三弯四绕之后,二太太笑着说,十一呀,你也该成亲了。整天来去匆匆,内室无人怎么行。然后张家的女儿很好李家的媳妇儿也不错,说了一堆贤妻孝媳。
洛十一由着她说,并无一言。外面慢慢挂上黄昏的云彩,他忽然想到灯下的女子。站起身便从二太太屋里出来了。
他出来得有些着急,恍然觉得这庭院更深了。黄昏在庭院中缓缓拉长,终于完全铺满了每一块砖石。
不过是娶亲而已。终会如此。
二太太嘴里的女子,洛十一是清楚的。
二十年前,他和父亲打随州北归的时候,便是婚约在身的人。只是许多年,不知为何,从未提起。父亲也曾四处打听过,终究一无所获。又不知为何,二太太仿佛忽然想起了这桩事。
随州。楚地。江氏。
灯下女子,是楚地哪里的人呢。
洛十一漫不经心转过门廊,灯下也有一个女子,这是小妹。
“哥哥,二姑跟你说什么了?”她一脸坏笑。
洛十一淡淡笑了一下,没有答话。他看着眼前悠长而空寂的长廊里独自看灯的女孩儿,忽然感到一点心痛。
“怎么自己看灯,也不带着你的猫。”
“晏晏说辛夷坞有猫宝宝了。”
“那怎么不带着丫鬟呢。”
小女孩不说话了。
“该不会又是偷偷跑出来的吧。”
小妹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点点头。
“回去会挨骂?”
小妹继续点头,但神色颇不介意。
“去我屋里吃些点心吧。”
“……”小丫头居然很犹豫。
“怎么了?”
她摇摇头,转过脸看着静寂的长廊上的雕花,淡淡道:“没什么。”略顿了一晌,“哥哥早些回去吧,我也回去了。”走了几步,又回头说道:“那盏灯笼我很喜欢。”笑了下,风也似的消失在长廊尽头。
洛十一回到房内,才发现小妹把两盏花灯都拿走了。
这一年洛十一第二次南下,是为了几株金桂。这一次他没有再去临安最繁华的街道闲逛。因为一下船上岸,就看到灯下的女子正在笑吟吟逗人家挂在树下的鹦鹉。
这里是临安最僻静的码头。当然也是交通最不方便的码头。但洛十一每次都吩咐船只在此靠岸。他喜欢此处僻静。
周边聚居着许多渔户。往里走是个小镇,镇上几家闲门大户都和洛家保持着花木生意,偶尔他去拜访一二。从这个小镇往南二十里,才是临安城。
此处遇见徽娘,叫洛十一心下觉得奇怪。
徽娘见洛十一走过来,远远福了一福。
“小姐如何到此?”
徽娘笑笑,指了指不远处的画舫,道:“行船太闷,随便走走。”
“原来如此。”洛十一仔细打量了一下,问道:“小姐一人?”
“自然不是。”
“北上?”
“是。”
“何处?”
“幽州。”
“在下幽州洛十一。若姑娘不介意,可与我同行。”洛十一想了想,又说道:“行船的确无聊,也好做个伴儿。”
徽娘听了,掩面笑起来:“公子随从六七人,还觉无聊?”
“这人,有无聊,自然有有聊。不无聊并不代表有得聊。若不曾识得小姐,自然无无聊无不无聊。可一旦识得……”(我觉得自己好无聊。。)
“识得怎样?”
洛十一笑了笑,“小姐在此多停一日,明日和小姐一道北上幽州。画舫太小,自然拘系。若是不介意,可随洛家商船北上,也省了租船银子,岂不两便。”
说完也不待徽娘答话,径直前去画舫,拜过徽娘之母,随即着人打点好了一切。
又南下临安,吩咐人采购了许多行船用度,方才行船北上。
徽娘之母似乎不惯水路,总有胸闷晕眩之症。幸得洛十一处处照料,徽娘处处轻减不少。因此上,徽娘一行人并丫鬟几个,都对洛十一颇有好感。
行经洛阳,正逢大雾天气,不得不在此处停留月余。
徽娘不是处处拘谨的女子,此时二人厮混已熟。
虽然连天阴雨,徽娘还是时不时上岸沿着河堤散步。洛十一偶尔去,偶尔不去。不去的时候,站在舷窗边静静看着徽娘的身影消失在岸边的雾气之中。
徽娘是个很特别的女子。至少洛十一这样觉得。大概他第一次看到她就是这样想的了。只是过于沉寂的人,往往对许多事情,都后知后觉。
徽娘原本是徽州人氏,但自打记事,便一直生活在江陵。父亲早逝,家道中落。大约也是因此,母亲对她的怜爱多于拘束,时常放任自流,许她行止自由。这才有了她各处的闲逛。
这天,徽娘带着一身湿意从岸边回来,洛十一正在舷窗边独自饮酒。
徽娘见了,张口便道:“公子好生自在。”
洛十一略笑一笑,“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饮酒只是无趣,让小姐见笑了。倒是小姐,微雨红尘,彳亍独行,漫解心怀,更为畅意。”
徽娘也不搭话,径自撑起舷窗,几丝冷雨落进来。“对酒不觉暝,落雨盈我衣。岂不有趣。”说着坐下来,对着窗外不断飘落的微雨,自斟自酌起来。
洛十一只是看她,一时相对无言,恍然希望这雨永远落下去。
“北上幽州,是投亲,是靠友?”
徽娘闻言,粲然一笑:“说不上投亲,也说不上靠友,若论起来,大抵投亲的意思多些。说来有趣。虽然是父亲生前的好友,但音信渺茫。此番寻找,只为赴约完婚。也是父亲的遗愿。前途如何,终究难料。”
“前途如何,的确难料。”窗外的细雨渐渐绵密起来,飘飘洒洒,点点濡湿了置酒的台几。洛十一看着眼前的女子,茜色罗裙,青衿白月褙子,行止俊逸而神色清柔。什么样的男子配这样的女子呢。他想不出。
酒过三巡,夜色渐渐上来了。岸边垂杨若隐若失,影影错错,看不分明。但听着船底水声细细,和着绵密的雨,总使人很容易记起江南烟雨,带着一些些不知所起的愁思。更远处,几点渔家灯火,在雨中放出一点微光。
洛十一正看着这灯火沉思,自家商船也渐次上了灯。不知何时,徽娘早已离座,杯内尚有余酒。他看着这只翠色小瓷杯,忽然想起谁的字句:“意不尽,垂杨几千万里,多少思绪。”
“多少思绪。”沉吟一句,伸手取过这瓷杯,将剩余酒水一饮而尽。“多少思绪。”
“谁能解忧,唯有杜康。”斟满又是一杯下肚,“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洛十一停了一下,再次斟满,杯中清冽。嘴边溢出的诗句却不甚分明了。
杜康解忧,真能解忧?
“唉——多少思绪。”醉酒之后,反而更觉清醒。
雨还是那样下着,水汽笼罩着江面,将一丝丝愁绪弥漫开去。酒水浇灌着自己冗长的心事,夜很深了。众人多半睡下。徽娘大约也睡下了。
但洛十一醒着。
也许他是唯一睡不着的人。
他想起戏文里的书生,一句一句唱,呀,姐姐。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洛十一忽然懂得了小妹在无人处的失神怅寥。
呀,小姐,把云鬟点,红松翠偏。哪处曾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空影落纤娥,春烟淡和,相看四目谁轻可。
呀,小姐,咱爱杀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