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风起骨中寒(1 / 2)
“令兄还好吧?”
这是崔璟从石钟所被提出来又六个时辰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此时她正盯着这名前铁牙军三等使的双眼,抬手挽一挽垂落颊边的鬓发——接下来则轮到胸前的绳结被解开;脖颈以下过于白净的皮肤映入视野,崔璟忍不住又吹了声口哨。
“那个不用摘掉吗?”
“家兄很好,”她摇了摇头。上衣已经褪去,只留绷带缠在身上,雪白绢底上符文浮现,群鸦栖于寒枝,“尚不劳你费心。”
他指的是她耳垂一枚鲜红耳坠,她却只拣他上一句问题回答,缺乏必要的敬称——即使是在石钟所那样的地方,相关字眼也曾被认为属不可或缺——这让崔璟眯起眼睛,再次打量起眼前的……女人。不,崔璟轻轻摇头,“雌性”这样的称呼兴许更为恰当。站姿转为坐姿,他靠墙坐下:对方站在距他三步之遥处,绷带之下紫色的幽光渐次亮起。崔璟明白,那正是她出现在此的理由。
“是叫……封子规吗?”
他收起笑容,朝她伸出手。手背冲上,朱红色的眼状纹样浮现。尽管微不可察,被道出真名者依然轻轻摇头。只一小步,她踏出,直逼对方的压迫程度终于到了令崔璟稍微呻吟出声的地步。封子规——姑且这样称呼她——轻轻地抬起嘴角。
“还是这样称呼你吧,这一代的‘赤链君’,”崔璟抬另一只手,擦去嘴角裂出的血痕,“早在北山原的时候我就想对那小子说了,你们封家……”
“都是恶鬼?”
封子规笑了笑,半跪下来,举起崔璟早在空中举起多时的手,轻轻贴在自己额上。
刹那间,崔璟的身体颤抖起来。
这是江十四担任守备的第十个月。十四当然不是他的本名,但也绝非排行。十个月前他回答一门之隔的女人:“十四”是他头回在战场猎获的人头数量。对此她毫无反应,垂头接着整理手上的东西,好像那问题根本不是她提起。第十个月,当那名前铁牙军三等使的惨叫从门内响起,江十四终于理解她那时的气定神闲。
门是普通的桐木门,包一层铁壳,比伤兽更惨烈的吼叫闷在其后。江十四不自在地转了转腰,又过了一炷香时间,他听到新的一声闷响,贴着脊背传来。他告别战场的视角不算短,因而熟悉那声音。他攥紧手指,这时封子规开门,绷带下渗起红色。她一面穿衣服,一面让他“收拾一下”里面。“你不会吐吧?”她擦着额头上的冷汗问,这是她唯一关心江十四的时候。男孩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如他们初次见面时一样重重点头。崔璟的头断在那里。
——我要死了,所以陪恶鬼玩玩也无妨。
封子规撑着长廊,嘴唇咬得发白,努力压下心头撕裂般的焦躁感。被“剥离”进自己体内时,男人含笑的声音似乎正在腹腔内回荡——直至此刻。她握紧手中的东西,试图凭其正散发的寒气恢复清醒,正当掌心快要因此失去知觉时,有脚步在她身后停住。
她回头望,同时明白那东西已落入来人掌中。恢复知觉的指端亮起一点寒芒,又在她转身看清来人脸时遽然散去。
“是我,闻朔,”他将那枚骰子一样的东西捏住,眯眼对着光打量,“我也要去见皇弟,一起吗?”
“你去吧,那东西是崔璟的‘念结’,他种了毒在里面,让陛下小心点。”
闻朔点点头,无心般捻着那粒东西。封子规是如何从那名死囚身上剥离出这枚‘念结’,他略有耳闻,然而无心探听细节,只留意到白如骨殖的表面下浮动一丝红絮。“种了毒……”他将它收进袖中,又从袖中摸出个瓷瓶递给封子规,“你不要紧?”
“他大概听说过赤链君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想这么防上一手,”封子规说,“但其实有没有那个毒,我跟他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瓷瓶在封子规手中一转,又被原封不动推回去。闻朔叹了口气,借着收回瓷瓶的瞬间抓住封子规手腕,在她掌下三寸处画了个菱形,幽光滑在皮肉上,照亮旁边一道狭长疤痕。封子规蹙眉,面上愠色藏不住,袖底握一把拳,深吸几口气,冷静下来。
“寒空君这样没用,我不是同你说过?”
“我同皇弟不同,”闻彻笑笑,“皇弟不求安心,我总归是需要的。”
封子规一语不发,转身离开。
封子规回到自己在玲珑天东北隅的宅邸,已是二更天。中庭古槐正有一支寒枝刺出,叼住铁锈色圆月。衣衫叠得整整齐齐,落在青石阶上,此时绷带也尽数除下,其上血痕犹在,凝成深褐的速度或许快于常人。她叹口气,如今身上丛生伤疤已无从遮掩,新旧交叠成一张蛛网,渐渐没入寒潭深水中。时隔多年,她当然不可能再在此时痛呼出声,甚至尚能看清冷冷波心里漂浮的一线红痕——但那潭水分明也是深红色。
被“鳞”染过的潭水,足以织好封子规体内被一再撕裂的“灵印”;除此之外竟无他法。封子规压住手腕,从那一处蔓及周身的刺痛催出呕吐的冲动。手腕上,寒空君留下的印记越“纯粹”,排斥感便越强烈。这是很早之前已决定的事……很早之前,几乎作为“真理”,被人带着恭敬接受下来。能仰赖的仅有这眼潭水:十五年前,它撕开庭间青石红叶,就此如血洞一眼,不偏不倚嵌在封宅当中。消息一炷香后飞抵内廷,灵君不会在王面前身怀秘密。如今新一代寒空君留下的好意已没入水底,顷刻便被蚀为一道黯淡青黑。
尽管如此,她也从未向闻朔——和其他灵君——谈及此事。眼下更重要的,是她剥离了崔璟的念结,才堪堪得到的消息:最初只是一件小事,四个月前,西北边地,名叫芒雒的西方部族小头领,曾向崔璟献上金叶千朵;崔璟当然笑纳,且欣然同意这西方部族在麻衣山的山腹洞穴中,添设灵坛一座。道理如此:麻衣山神、或别的山神河神皆非望神塔中祭祀的神灵,但至少并非外道邪魔。
思绪至此戛然而止:封子规猛然抬头。指尖凝出一道光亮,冷冷撕开面前暗夜!
“滚出来!”
四下并无声,连光芒遁去的痕迹亦在一刹间消隐。封子规紧紧盯着夤夜天心,知晓眼前除一轮孤月外,半星外物也无,仍忍不住扣紧十指,随时准备追击。
——它们尚未离去。
玲珑天西去四百里,商队来往的檀弓道上,有城一座,名为螺城,因城北山形隆如法螺而得名,一条洗金川贯城而过。白羽郡的茶叶、问春郡的绣锦、齐凉郡的兽膏兽骨,日日夜夜皆于檀弓道上穿行,行商至此,少不得于螺城稍作歇息,顺理成章生出寻乐之心。洗金川银钩桥南岸,渐渐衍出艳歌花楼十五座,其中一座叫“红深处”的,老板姓莲,四十岁年纪,皮肉仍如十四岁处子;管二十四名艳歌花伎子,自己却是清曲大乐出身,从玲珑天清曲乐馆流落至此,咬一咬牙,终于有了自己的生意——这自然是莲老板自己放出的话。上了年纪的洗金川畔人,只管莲老板叫莲六,道莲六年青时“殊无惧色”,但即使掏得起进花楼的银子,也只是三五邀约着,凑向十五花楼以外的几串小巷中。究竟,红深处的来历,本也找不出第二种说法。大多数螺城客人,只知道每月初七,红深处的伶歌大会,乃是银钩桥头最热闹的时候。
——但永律十二年四月初七,红深处却闭门谢客。长枪一柄,取代红杉木门闩,嵌在门环当中。并非人人都能见到这柄漆黑长枪的样子,但至少能从门缝里透出的血气里,嗅出一丝生人勿近的意味。酉时已到,螺城里灯火渐次亮起,唯独红深处晦暗一片。长枪的主人两手空空,革靴踏中遍地凝固血迹,抬手指向花楼院中海棠树下伫立之人。
那正是红深处的莲老板。
然而长枪的主人是不会叫他老板的——尽管这红深处里的确有好几名花伎子对他表现出恋慕之意(她们大概正按自己的要求,躲在暗处),这也绝非他定期造访此处的原由。“莲六月,”他叫出莲老板的全名,“这是怎么回事?”
莲六月勉强抬一抬嘴角,反手抓住扎在肩头的刀柄,将它拔出来。来人想看清血污下刀柄上的刻纹,然而莲六月咬牙里的呻吟让他来不及细看。裹在宽大绸衫里的身体晃一晃,下一秒就往海棠树干上靠去。他“啧”一声,扶住莲六月:只是手掌在对方创口上轻轻一拂,便有细弱幽光织连成网,牢牢封住那已不再冒血的刀伤。他这才一把将莲六月推开,自己也后退几步,冷冷看着对方踉跄后退几步,最后靠在树上。
这时他垂眼望四周:地面有血迹泼洒,自不必说,但除红深处的主人之外,他尚未见到任何一名伤者,死者更不消说;地砖上更是沟壑纵横,几如一只庞大兽爪猛然挥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