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杯(1 / 2)
第四杯
二十分钟前,多功能厅。
四下里一片昏暗,周围是黑压压的人头,彼此看不清身旁人的脸,只有天花板上的射灯洒下一束圆锥型的光,斜斜地笼罩在会场正中央两个一站一坐的女孩身上。
两人穿着贴身的舞裙,弓着脊背,把头深深埋进观众看不见的角度,只各自露出了天鹅般修长的脖颈。
音乐声轻轻响起,音调低得甚至有些压抑,渐渐地,节奏开始变得急促、跳跃,如鼓槌般一下下敲击着心脏,咚——,咚——,仿佛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也被人悄悄撕开了一角,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凑过去,贴着粉饰太平的幕布,一眼不眨地欣赏着里面人的惊慌失措。
两个女孩慢慢抬起了头。
站着的那个,脸被涂成了墙皮一样的惨白,鼻尖点着滴血般的红色,长长的漆黑月牙纵穿了她的小半张脸,几乎与弧度夸张的红色唇膏连成一片。
坐着的那个,面庞素净,粉黛未沾。
一个苍白稚拙,一个荒诞滑稽。
两人齐齐动了起来。
踩着分明的鼓点,女孩柔软的身体随着音乐节奏快速扭动,裙摆上的亮片一圈圈晕开,仿佛刺眼的白光从夜的尽头一晃而过。
荒谬的、可笑的、乖戾的、怪诞的……尽是一派五光十色的光怪陆离。
陆宸予垂着眼,心不在焉地晃了晃手里的一次性高脚杯。他的耳畔响着越来越激烈的音乐节拍,心里却像冬雪覆盖了大地,白茫茫空落落的一片,不晓得自己身在何方。
他在想刚刚那个人。
工笔画般精致的眉眼,巴掌大的脸,稍显凌乱的披肩长发,修长笔直的腿……除了五官长开了些许,其他一切都和记忆中的那个人相差无几。
可他怎么会是一个男孩子呢?
陆宸予用力捏着杯脚,手背上青筋绷起,骨节处泛起一片突兀的森白。
那人一开口,就让陆宸予没法欺骗自己——他的嗓音清亮,仿佛二月刚破冰的泉水,悠扬,悦耳,可的的确确是个男人的声音。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他印象里那个人美心善满身侠气的小姐姐,怎么会突然间变成一个男人了呢?
陆宸予捏着高脚杯的力道逐渐失控,透明的硬质塑料愣是被他掰弯了一截,里面残存的几滴气泡果酒晃到杯沿边上,清甜的百香果气息顺着升腾的二氧化碳在空中迸发。
“宸予?”察觉到身边人的不对劲,钱嘉嘉垂着肩凑到陆宸予耳边,低声询问道,“怎么了?”
陆宸予如梦初醒。
黑暗中,除了视觉以外的所有观感都被无限放大,只隔了两三层薄薄的布料,女孩子带着香水气息的身体贴上他的胳臂,柔软温热的触感迅速从臂弯处蔓延开来。
陆宸予不动声色地挪开身体。
“没什么。”
钱嘉嘉这才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抬起手掩饰般地撩了撩头发,却把自己通红的耳朵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中。
空气中浓郁的香水味久久不散,陆宸予皱皱鼻子,又往另一边靠了靠。
钱嘉嘉曾是陆宸予高中学长的女朋友,同校聚会的时候见过面,为表友好互相留了微信,不过后来她就和那位学长分手了。这学期钱嘉嘉不知发了什么疯,在微信上突然对陆宸予热络了不少,有事没事就想找他聊聊天——带点暗示意味的那种。
今天晚上的星光舞会,本来是由北海文艺部一手操办的,钱嘉嘉作为外联部成员却上赶着作陪,就是因为她自告奋勇,表示和友校那位新上任的陆部长相熟,邀请起来更加方便,这才出现在了这个地方。
陆宸予对于这样的暧昧烦不胜烦,却碍着对方没有明示而不方便直接拒绝。他今晚本就心乱如麻,见钱嘉嘉似乎又有靠过来的趋势,便干脆借口要去洗手间,起身径直朝多功能厅外走去。
会场里歌舞依旧,激烈的音乐鼓点一直飘到门口,和场外微凉的夜风撞了个满怀,立刻就偃旗息鼓,朦朦胧胧地听不真切了。
没有沾上屋内半分的热闹喧哗,多功能厅外的北海大学依旧清幽宁静如一潭深湖,湖面映着皎洁的明月,微风偶尔拂起几道涟漪,却终究会在片刻后归于平静。
陆宸予烦闷地摸了摸口袋,想掏出一根烟来压一压,骨节分明的手指探入衬布,一直触到最底下都一无所获,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今天穿的是正装,并没有把平时的行头装在身上。
他更烦躁了。
多功能厅里音乐声暂歇,似乎是跳完了开场舞蹈,马上要进入今晚的正题。主持人的声音透过话筒的无线电波,和会场门口摆着的几个音箱一起嗡嗡作响,震得人抓耳挠腮、心烦意乱。
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隔着厚重的墙响起来。陆宸予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从年纪上说,他是低了一个年级的学弟,从资格上说,他是南湖这学期才上位的新任部长,兄弟学校举办舞会,这么多人簇拥着他过来,他不该不给人家这个面子。
可是陆宸予不想进去。
他一刻也坐不住。
迟疑了不到两秒,陆宸予摸出手机,拨通了自己发小的电话。
“是我,帮我参加个舞会……对,北海那个,我知道你今天晚上在这儿……带嫂子一起……欠你一次……行行,三次……多功能厅,给你一分钟,赶紧过来……”
陆宸予挂断电话的时候,心情明显愉快了不少。
他顺着会场门口的旋转楼梯蜿蜒而下,皮鞋跟一下一下扣在冰凉的瓷砖地面上,发出“哒——哒——”的声响,和着场内悠扬的华尔兹伴奏,如同一场经年的白日旧梦,通向飘忽不定的过去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