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2 / 2）
无声无息的动作，却带着极为强大的震撼感。举手投足之间是那般小心翼翼，就像是在对待世间最珍贵的宝物，态度几近虔诚。
志愿者拿着话筒声情并茂地款款言说，说到后来，尾音里也带上了几丝颤抖。
“……他们将所有的爱，都无条件地给予给了我们……”
“爸爸妈妈们老了，年轻时的青丝现如今已暗结白霜，皱纹在肆无忌惮地侵蚀他们曾经芳华的容颜，而我们，我们已从牙牙学语的孩童，渐渐长成了大人……”
“有多少次，我们任性地同父母置气，有多少次，我们让他们寒心……”
“……一直以来，都是父母辛苦地为我们操持，可我们，是否曾为他们洗过一次脚？在外工作的时候，父母打来电话，却被我们用三言两语敷衍搪塞，其实他们只是想让我们回家吃一顿热腾腾的饭菜而已……家，是多么温暖的字……可我们有多少次，都将它生生忽略掉……”
“多少人可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我们可曾对他们说过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们可曾对他们说过‘爸爸，妈妈，我爱你’？……或许，‘我爱你’这三个字，让我们太难为情，每每欲脱口而出时，都被我们深深压制……一晃，竟是过了十年、二十年……”
台上的人已然哭得泣不成声。那些被儿女们侍候着洗脚的父母亲，脸上泪痕斑驳，仿若一个个泪人。
台下有许多人默默拿起了纸巾，拭泪的声音湮灭在缱绻的音乐里。
苏小姐痴了似的望着台上那些为父母洗脚的子女们，有温润的水液猝然溢出眼眶的刹那，她失神般地用手抹了抹，眨眼间冰凉一片。或许，亲情真是最能催人泪下的一股力量。她哭得这般压抑而又痛楚，还是在高三下学期的百日誓师大会上。那时候让她流泪不止的，不是主持人口中激昂的奋战高考的话语，而是在提到父母日渐衰老时带给自己浓浓的心酸与艰涩。高二整年的病痛，不仅让她饱受折磨，她的父母同样为之操碎了心力。毕业后她才知晓，母亲在那段时间里不知道有多少次于深夜蒙在被子里为自己得病而偷偷地哭。
此刻的苏小姐，也如那时一样，仓皇地低下了头，将微弱的哽咽压在喉间。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非常感性的一个人。
她回想起了周一临走时年过半百的母亲为她弯腰添置东西时的情形，饱经风霜的妇人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灿烂，周身像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一如多年以前，却又有太多区别。她从初中时便开启了漫长的住读生涯，一星期只能回来一天，母亲总是会在她周末临走前又打开行李，偷偷塞很多东西进去，鼓得行李箱关也关不住。那时候的自己还忍不住抱怨，抱怨母亲拖延了时间。分离又重逢，重逢又分离，一持续，便是整整十二年。从初中到高中，从高中到大学，从大学到研究生……哪怕加上她生病休学的那段时间，她回家的次数，也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苏小姐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很小的时候，父亲的啤酒肚还没有出现，单手还能让自己拉着双脚离地荡秋千。而如今，父亲的背脊已经开始伛偻，身材已经发福，再不是年少时她瞳孔里豪气冲天的伟岸的英雄模样。哪怕他曾经是个众人眼里穷困潦倒的穷光蛋，是个受尽冷眼和排挤的打杂跑腿儿。而母亲年轻时候惊艳岁月的黑白艺术照，纵然再光鲜动人，也早已成为古久的历史残痕。
……她，活了二十四年，竟然没有为父母亲洗过一次脚。
以前总在电视上看到一则小男孩端盆给妈妈洗脚的公益广告，可自己却从来没有像那个小男孩一样将行动兑现。
一张纸巾悄然地递了过来，苏小姐抬起朦胧的泪眼，说了声谢谢，下一秒便对上李鸣争平静无波的视线。
周围抽泣声和擤涕声此起彼伏，唯有他，冷淡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切。
苏小姐顿住了。
李鸣争看着苏伊声哭肿了的两眼，莫名觉得她有些像一只红眼睛的兔子，然而紧接着，他开始在心里自嘲起自己在这方面是否过于冷血。
“我出去抽根烟。”他没有等她的关切，便径直起身，抬脚朝后门走去。台下的灯开得很暗，苏小姐回眸望去，竟在那抹高大的背影上窥见了一丝孤苦的凄凉。
她在那一瞬，很想追出去。
可她又能做什么呢？
……她对李鸣争的身世根本一无所知。
她也害怕自己莽撞的行动会将他打扰。
这种心血来潮的冲击感在她的脑海里停留了片刻，却又失望地全数而退。
李鸣争叼着烟走到长满芦苇的池边，眯起眼看着缓缓上升的烟圈。烟圈消散得很快，一如冬天往玻璃窗上哈出的热气。
此时的天还没真正暗沉下来，远山泛着一抹蓝白。
“你为什么没哭呢？”他这样问自己。
……再没有回答。
耳畔边流水声一刻也不曾停歇，李鸣争呼出一口气，两眼有些空洞。
自十岁时无意间探破父亲出轨的秘密后，他便将原来对家庭幸福美满的虚假印象彻底打碎。以至于很多年后他不得不怀疑，十岁以前的那些看起来平和而又亲密的日子有多少是父母在做给他看。或许母亲其实一早就看穿了父亲的把戏，只是因为爱而选择了自欺欺人。亦或许，他的出生只是一场情|事的意外所得，父亲的心从来都没有真正放在过家里。
他如今快三十了，思考这些过往已然没什么太大的价值和必要了。
他闭了闭眼，脑海里闪过苏小姐红通通的眼睛。
第一次见到苏伊声，他就能看出对方出生在一个很幸福美满的家庭。素来在温室里长大的娇花，在还没有真正步入社会之前，总还保存着尚有的纯粹稚气。这一点，他心知肚明。在接连几天的相处之后，让他更加确定自己在苏伊声身上看到了很多自己长久以来一直缺失的东西。
时间拖得越长，他欠缺的这些东西最终连影子都会消失得非常彻底。
这一点，他同样心知肚明。
李鸣争沉思了半晌，拿出手机正准备拨打一个号码，就见短信箱里突然多了一条新消息。
【苏伊声小姐】：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少抽点烟吧。宁愿多吃一颗糖当缺牙先生，也不要把肺熏得漆黑Σ( o△ o|||)︴。
李鸣争看到“缺牙先生”四个字时忍不住笑了，又有些好奇她后面这个很形象的可爱表情是怎么发出来的。嗯……仔细看看，竟然莫名有点像她。
——那我就当一回缺牙先生吧。
他回复完这一句，就掐灭了烟，往兜里拿出来颗水果糖——这是苏小姐今早送来的众多的口粮之一，三下五除二地剥了纸壳，塞进了嘴里。
他给正和继父在国外一同旅游的母亲打了个电话，电话被接起的那一瞬，李鸣争静了几秒，很平静地说了一句话：“……妈……我爱你。”
……听上去简直没头没尾。
没等母亲再次开口，他就迅速挂断了电话。握着手机的手，在拼命克制着颤抖。
而电话那端，原本还在和孙志平先生愉快地登山拍照的韩梅女士，拿着手机忍不住哽咽，一时间，满脸扑簌泪痕。
她等儿子的这句话，已经等了将近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