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2 / 2）
大祭司重新把目光落到她身上，也不解释卦象，便简单至极地宣布：“九月九日，大吉。”
他的声音苍老却肃穆。
周由只得俯下身，行重谢之礼。
她的父皇，昭国皇帝，昭九冽连声道着“甚好”，而她的大皇兄，昭国储君，昭九戎登上高台，恭敬迎下大祭司，她也跟随而下，低垂的眼眸微微抬起了片刻。华盖下的昭九冽满面喜色，众臣簇拥着纷纷道贺，三皇兄昭九重挂着一贯的温和微笑站在皇帝身旁，不紧不慢地等待群臣道贺完毕，周由心里却明白，他此刻或许比昭九冽还要高兴。二皇兄昭九非立在喧哗之外，也只有他注意到了她的注视，冲她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周由迅速低下目光。那笑容看起来竟然有些意味深长，或许是错觉，她心想，她决定逃跑的计划都瞒过了她的老师蝶零，绝不可能被丑名天下皆闻的昭九非发现。
她在地面站定。
昭九冽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无丝毫顾忌，他扬声道：“凌儿，还不好好感谢大祭司？”
周由，那时她被绝大多数妖族唤做昭九凌，是昭国的四殿下，最小的皇妹，也是皇帝子嗣中唯一的女子。
若是没有十六年前那场事故，昭九凌应仍是令昭国乃至忌惮的存在，原因无它，她是九韶唯一的强法力者，即便她因擅离职守被贬去了将军之职，再也无法直接统领赤焰军，也仍然是锋利无双的昭国之刃。
而昏迷三年后苏醒的她，失去了强大法力的昭九凌，便只剩联姻的价值。昭国还要承蒙公认的最强国渊国，储君渊九泗不忘旧情，应他出征明夏岛前宣之九韶的婚约，执意迎娶昭九凌。
这也被九韶妖族传为佳话，文人挥笔，少女怀春，纷纷感叹，纵使侯门深似海，得情深如许渊九泗，昭九凌何其有幸。
渊九泗情深与否，周由并不清楚，她十三年来都未曾见他，而她的记忆，亦仅有十三年，可若单单是失忆，她还不至于冒着背负叛国罪名使两国交恶的风险，于大婚当日出逃。
当时的周由压下心中波涛，顺从地再度俯身，道谢之语刚要出口，却被一双苍老的手扶住了，那双手并不有力，反而因为整日的登山与卜卦耗费过度精力而微微颤抖着，却坚决地制止了她。
她有些诧异地抬头，望进那一双浑浊的眼睛，里头的黑色眼珠黯淡无光。
大祭司用那双眼睛注视着她，缓慢而低声地道：“别谢我，殿下，天意如此。”
“老朽从未见过如此大吉之卦，”大祭司向她微微欠了欠身，“在此先祝贺殿下了。
昭九冽闻言，大笑起来。
而她如今看来，当时一切不过是那老头子的客套话罢了，蝶零身为昭国国师，除却辅助政务外，独有一座十层木塔专为占星之用，却不止一次对她感叹过：神族陨落之后，哪还有真正的星象占卜之术？
况且，若真是大吉，她又怎会沦落到九杀境内？
周由深深地吐了口气，转头在新鲜的尸体堆中翻找起能用的物品，跟她一起出宫门的大多是出去采购食材的宫女，只有四名负责守卫城门的侍卫，他们身上没什么可利用的东西，只给她搜到了一小袋葡萄干，大约是哪个宫女用以解馋的零嘴。
她把葡萄干纳入怀中，摸了摸宫装的宽大长裙，绑在大腿处的匕首仍在。
周由选定血月为方向，穿过众多尸体，向前走去。
她猜想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期间她从未到达九杀边界，也未回到原处，举目四望，仍只有荒凉土地，成片尸体。
她渴死了四次，这并不碍事，毕竟她是不死者。
麻烦的是周围毫无变化的环境——尸体、黄土、寂静、断刃，不见希望。
每逢她入眠，噩梦来得比渊九泗还要守约。梦中，有时黑衣身影又挥出十几道法力凝刃，她的头颅滚下，甚至连滚动中沾上的泥土触感都很分明；有时她在九杀中不断行走，土地延伸没有尽头，寂静无边，只有孤独的她，无法逃离。
往事在这近乎凝固的时间和无尽的空间中纷至沓来，她胡乱又随意地回想她仅有的十三年，从中截取好的或是坏的片段。
她并不悔抛弃昭九凌身份的决定，也不悔逃婚，她只是从未如此地思念起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也不需多，交心足矣。
只有当认真回想，她才会惊讶地发现，那些她以为的珍贵回忆甚至都很模糊了。
初次见面时眠青留的长发还是短发呢？暮轻浅对她又说了些什么？
她统统不记得了，只是不断地想起她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
九韶最富盛名的未央学院，落址于北渊、南昭、东越交界，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每一代院长都继承前志，薪火相传，只专于学，不参政务。
从学院走出的代代学子，几乎都是各界的佼佼者。
未央中心是一片湖泊，名唤荷泽，晴天映照下，有如一块纯澈的宝蓝玉石。
她们最后一次见面，恰好夜雨昼停，正一一风荷举的盛夏时节。
湖心亭。
眠青笑着为她们斟满酒：“由啊，祝你成功逃脱结业考试。”
“不用太嫉妒。”周由神色自若，端起酒杯饮尽，“也祝你在徐姐的手下走过十招。”
眠青的笑僵在脸上，抄起搁在石凳上的重剑欲砸。
她的重剑由密度极高的玄冰铁制成，约有八十斤重，这一砸下来还不得要了她的命！
周由大惊失色，忙躲到站在亭边的暮轻浅背后：“浅浅，救我！”
暮轻浅只无奈地笑笑，任由她们绕着她打转，一个追逐，一个闪避。
她们三人慢慢地沉默下来。
此时虽是酷暑，风中夹杂菏泽水汽，扑面而来，倒是清爽，周由也学着暮轻浅，凝视起水中正盛的红白莲花。
良久，暮轻浅忽然道：“你要逃，我就助你。“
“你看，九韶之大，天涯海角，任你去何处也好。”
她一如往常的温和体贴，将她们都心知肚明的一句留在胸膛。
只是经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了。
眠青将重剑插回背上鞘，轻轻哼起《苏幕遮》的调子：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