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深渊(四)(1 / 2)
张俭满脸错愕,想必没有想到邵凌居然如此倨傲。他叛徒出身,大摇大摆地返回师门也就罢了,偏偏还摆出这副模样,仿佛整座山上,竟全是由他做主似的。
他青着一张脸,像是想以昔日态度好好教训一番“十四师弟”,但在他对面坐着的,早已不是当年无父无母的那个小乞儿。容波剑即便在鞘中也依旧剑气逼人,这剑的声名几乎和邵凌本人一般响亮,张道长看来看去,最后干笑一声,只能干干巴巴地嚼蜡道:“看来剑尊如今是今非昔比了。既然开了口,天霜自然没有不从的。”
他大概一开始想着,邵凌最多不过路过小橡镇,想起了什么,到天霜派来问问当年父母的情况,谁知他竟是为了这件事找上门来 指手画脚。张俭的脸黑得宛如炒锅底,刮刮便能下一盘菜。
“这世上有人修灵,有人修器,有人修兵。听说,以剑入道是最难的。”唐顾我想,“修道者功在守心,道心一道失守,武功修为便难以寸进。天霜派走错了路子,这么多年来这样为虎作伥,想必早就从根上开始烂了。”
邵凌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抬眼了看他,好半晌才道:“告诉辜海波,叫他好自为之吧。”
张俭一时沉默。
邵凌:“二十年了。”他总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思路跳得极快。这一句像是在回答张俭刚开始的那句寒暄,又可能只是随口感慨。
张俭噎了片刻,看脸色竟有些不自在。
邵凌开了个头,却不说下去,正在这时,那小道童去而又返,站在堂前,拘束行礼道:“师叔,师祖的洞府久叩不开,想必正在入定关头……您看?”
“我走了。”
邵凌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连那小道童也忍不住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他。张俭穿着他那贵气逼人的绸缎道袍,双手揣在袖子里,然而在顾我眼中,他看邵凌的眼神却有些说不出的玩味。
邵凌拿起剑:“张师兄不必送。我没有忘,只是懒得计较罢了。”
这一句又不知是在回张俭之前的哪一句话。张道长慌忙起身,追着他出来。顾我不由自主地想:“不对。他还没问清楚,天霜派养虎为患,究竟是这些年实在不得已了,还是……一直如此?”
转念又想道:“但他说自己不计较,我是信的。”
这时山上已经散课,练过一套“周而复始”的天霜派弟子三三两两从剑坪回来,正看到张俭和邵凌,战战兢兢地停下来行礼。许多人认出了邵凌的黄衫,他这“扫地大侠”的名号想来在山上流布甚广,投射过来的目光中有艳羡的,也有不屑的,还有些十分古怪,看不出意思。
邵凌却不在乎这些落在背上的视线,他已经成名很久,几番境遇,什么样的眼神都瞧过了。倒是张俭在弟子们面前反而不好将架子摆得太低,富态地直起腰板,下巴微扬,最后只将邵凌送到了山门。
走得远了,还听到那小道童嘀嘀咕咕:“十四师叔……那个人……剑雨阁……”张俭严厉喝止,才闭上嘴。
邵凌一人一剑,独自上了山,又独自走下来。
蹑景仍等在山腰处,垂着头嚼草,背上站了一只红爪的信鸽。听见邵凌的脚步声,骏马耳朵一竖,一路小跑过来,亲昵地绕着他转了两圈。
“我没事。”邵凌拍了拍马颈,将凌光收入剑匣。灵剑出鞘时发出一声清越的剑啸,四面林叶闻风而落,恍若附和,直到剑入匣后还依然簌簌不止。邵凌轻吐了口气,屈起食中二指,信鸽扇动翅膀,落在他手上。
邵凌展开传信。
“这是他的那个剑童?” 唐顾我看着信纸心道,“无铸……这可不像是个好名字。”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无铸和陆英航不同,没有卓阁主的特别关照,只是个抱剑抚灵的寻常剑童。论年纪,应当比陆英航还要小些,天赋平平,字迹也更拙劣。信上写着两个剑童已经在平林相遇,陆英航受了些伤,追丢了鬼凝钩,二人汇合后,便寻着踪迹去找邵凌。
邵凌自己也没想到节外生枝、枝外又生节,记号只留到小橡镇外。是以行事谨慎的无铸走到此处后一筹莫展,只好放出了师兄身上的最后一只信鸽,去寻师父。
邵凌揉碎了莎纸,不轻不重地叹了口气。以唐顾我的揣测,他这一声应该是在说“麻烦”。
蹑景黏在他身侧,头颅低垂,不住蹭他肩膀。邵凌仿佛笑了笑,随即翻身上马,原路下山。
蹑景风驰如电。唐顾我无暇他顾,在七荤八素的晕眩中模模糊糊地想,他似乎没有见过邵凌的这个剑童。刚上山的时候卓浪跟他们说过,邵凌下山除祟常常带着无铸,或多或少忽视了陆英航,那么,以后者的性格,二人关系只怕不会太好。
邵凌驾驭蹑景,很快回到自己最后留下记号的地方。
纵是驭马来去,一去一回,此时也到了傍晚时分。金乌西沉,树林中满是粼粼的霞色。邵凌四下扫了一眼,拨动缰绳,蹑景随即会意,调转马蹄,向他们昨天落脚的小镇跑去。
小橡镇前的梧桐树上,红灯尚未点燃。街上到处空空荡荡,门户紧闭,未入夜的城镇,竟比昨夜三更的时候还要静。
唐顾我收拾起不适的情绪,却忍不住心中的困惑。工匠赶制版画的声音停了,虽说邵凌昨夜已经除了山上的虎妖,但镇上的人还不一定知道。至少,这总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何至于一路空巷呢?
邵凌神色凝重,并不下马。肩头的信鸽猛地抬头,似有所感,翅膀扑朔飞了出去。蹑景散开马蹄去追,在狭窄的街巷中奔跑起来。一些人显然被蹄声惊动,窗后隐隐约约,透出前来查看的人影。
蹑景一路追到昨天他们歇脚的客栈。信鸽在窗外撞了半天,却找不到门路进去,邵凌翻身下马,毫不费力地推开栓紧的门板。大堂空荡荡的,连那小伙计也不在,正中的桌子上摆着一壶酒,倒像他昨天没喝的那壶。
陆英航坐在大堂内,脸上血迹干得已经发乌,抬头见到是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