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深渊(三)(1 / 2)
唐顾我知道邵凌要去哪儿。
以前在唐家堡,每逢朔望,他常跟着伤字甲们一起巡谷。自从噬灵堑被唐茹夷平后,小三峡中能成气候的大妖几乎都绝了迹,但经年下来,邪祟、恶灵和一些寻常妖兽,他还是见过不少。方才的那只虎妖额上生角,眼无赤色,血脉不纯,顾我虽是冷眼旁观,心里却有数。这样就算是年轻弟子也能勉强应付的妖兽,在小橡镇上被人供奉起来,为祸一方,仔细想想,确实是不合常理的。
小橡镇位置尴尬,不受任何一家势力庇佑,遇到这样的事,自然会就近向天霜派求助。天霜派虽不出名,但好歹是正经江湖门派,总不至于连一只杂血虎妖都料理不了。那妖兽见到邵凌,开口就要和道士交涉,就更加离奇了。
人和妖能做什么交易?
天霜派放任虎妖在脚下作恶,显然从中得了什么好处。这显然是十分违背江湖道义的事。发生在别处,可能邵凌还懒得插手,但在淡月山上,却又不一样了。
天光微晓,湿露沾衣,邵凌一手持缰,一手执剑,驾驭蹑景在林道中疾驰。蹑景昨晚得了一夜休息,神完气足,甚至不用他催马,暮秋天的残山碎水,金风红叶,倏忽间便掠过眼前,一路穿林越岭,如履平地。
邵凌虽许久不曾涉足徽州,每一处界标小路却记得清清楚楚。他纵马从侧峰绕行,只见不远山腰处枝叶掩映,遮着高耸的门楼,上面正写了古朴厚重的“天霜派”三字。
唐顾我心中想着“果然如此”,放眼看去,从门楼到山顶,石砌的高耸台阶起码有千级以上。邵凌下了马,将蹑景拴在门楼旁。这时节,山路人迹罕至,阶上处处都是松针落叶。
邵凌将剑佩在腰间,拾级而上,很快走完大半程。快到山顶时,有一山回路转处,石壁忽然变高,上面隐隐传来人声。
邵凌一愣,随即住了脚步。
“这石阶又不是多高,一千三百级罢了,叫你扫你就扫,又问那么多干什么!”
这声音粗哑难听,正像个半大少年变声时的口气。不一会,又有个尖锐些的声音附和道:“就是,山上这么多师兄师姐,你尽管去问,哪个刚来的时候没扫过天阶?现在外头多少有名的剑客,以前还不都是我们天霜派扫地的。让你扫明明是锻炼你,你还在这不领情。”
“可师父没有罚我……”一个模模糊糊的细小声音嗫嚅道,“昨天担水,也是我替师兄担了……”
凌光剑似有些躁动,邵凌立在石壁边,一手搭上剑柄,眼睫垂着,竟像是在听这几个孩子的争吵。
“咳!”那个鸭嗓的孩子狠咳了一声,随即是笤帚摔在地上的脆响,“管你那么多!酉时一刻院子落锁,你要扫不完,饭也不用吃了,明天师父若是查到没扫干净,有你好果子吃,听见没!”
唐顾我听得心头火起。他在偃甲堆里长大,从来不知孩童的世界也是这样恃强凌弱、卑劣刻薄的。邵凌静静站着,听见两个大孩子你追我赶地跑了上去,剩下的那个捡起笤帚,却不见扫,只有点遮遮掩掩的抽泣声。
半晌,邵凌从转弯处登上石阶,果然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少年杵着扫帚,穿着不合身的破旧道袍,头顶挽了两个道童髻儿。那少年听到脚步声,两肩猛地一抖,转过脸来,面颊上没有泪痕,但紧紧握着笤帚的手上,衣袖却是湿的。
“来、来者何人?”
邵凌垂眼看着他,冷淡道:“金陵剑雨阁。”
那小童整个人灰扑扑的,也不知有没有听说过外面的剑宗世家,只是愣愣地看着他。邵凌收回目光,随口道:“不用通传了,我找辜海波。”
小童听他直呼掌门的名字,倒抽了口气。邵凌从他身边走过时,衣袖一振,从凌光剑鞘中挥出一道剑风,刮过身后台阶。落叶随风而动,小道童的衣袂也飘飘飞扬,风定后,好一段石阶都被吹得干干净净。
“辜海波和他那群弟子不会下去看的,扫了也是白扫,”邵凌道,“你去底下练功罢,酉时回去便是。”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那小道童彻底呆掉,看邵凌的眼神就像在看神仙一样。唐顾我这才反应过来,冼血告诉他邵凌当初投身天霜派时,很是受了欺凌,小小年纪只能苟且度日,所以这是他的……经验之谈?
“天霜派扫地的有名剑客”没有再理会这个小孩,径自上山去了。
天霜派门户不大,山顶上道观院落略显得拥挤了些,弟子们修习、练剑都要通过一条长长的吊索,前往邻近山峰上的剑坪。如今正是午课时分,影影绰绰能看到山那边练剑弟子们的影子,还有教习师兄拉着嗓子喊:“第——四式——周而——复始——”
邵凌听若无闻,熟稔地穿过山门,在外值守的小弟子正打着瞌睡,眼皮子一撩又问:“来者何人?”恍惚觉得见了个黄色的影子,抬头一看,险些被邵凌身上的剑客袍闪瞎了眼:“剑、剑雨阁?”
邵凌礼貌颔首道:“金陵剑雨阁。”
那道童慌忙站直,打量他的脸,却像有些忌惮:“还请客人稍候,待我通传掌门一声。”
邵凌随手一礼,小道童一步一回头,也不带他进堂坐下,满脸疑惑地走了。
邵凌被晾在外面,也不生气,只是两指按着剑柄,若有所思地等。顾我环顾四周,只见山上层楼叠榭,群木葱茏,忽然莫名有些体会到他的感受——天霜派曾像一渊深潭似的困着邵凌,如今时过境迁,跃出龙门之后再回头看,却也不过就是一滩浅池罢了。
“倒是他的佩剑,在鞘里都不安分。”唐顾我默默心想,“他也不想个办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