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七章 旧忆(二)(1 / 2)
冼血刚来唐家堡的第三年,顾我还小,每日跟在休五后面背默图纸,自四岁开炉后,还没有做过第二具机关。
唐轲教得严格,再三申令不许他组拆偃甲,然而七八岁的孩子猫嫌狗厌,也不是经常在忙的唐堡主管得住的。小顾我桌上时常堆着些偃甲鸟、偃甲鼠的零件,好在他天赋绝佳,拆解过后,大多也能原样装回去,从未被叔父发现。
那日小顾我支开冼血、休五,偷偷躲在房里拆了杜十七的甲。他满以为自己天工图已背得滚瓜烂熟,万无一失,却不知重新组装过,偃甲体内的司南栓脱了槽。那时还没有偃甲自检一说,十七辨不明方向,当天便从天梯上摔了下去。唐家堡凌空建于峡谷之上,天梯下便是层崖峭壁和湍急江水。杜十七搁浅在河滩上,因为背甲被尖石贯穿,胸内部件几乎支离破碎。
小顾我以为十七还能修好,被唐轲罚打了掌心,疼得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也不哭。唐轲将破碎偃甲换过一套魁星,重新派给他,他还趴在十七的身边道歉。
十七睁开眼,样子与从前仍是一样,脸上却挂着以前从没有的笑容,喊了声“少主”。
他不懂主人的歉意。唐顾我直到这时才明白,那具不苟言笑也不说话的侍卫甲是真的摔碎了。
他第一次知道死亡的概念,却是从偃甲身上得来的。小顾我被“十七”拉着手,不知所措,过了许久,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小小的偃师甩开杜十七,缩在冼血怀里哭得肝肠寸断,抽抽噎噎地要十七回来。就在这一年,唐轲将他接上了工房,第二次开炉,打制了自己的金虹甲,不再跟着休五纸上谈兵。
偃甲的唇一触即收,唐顾我脸刷得红了。
冼血知道自己的天枢曾换过一回,将记忆丢了,这本来是顾我最怕再发生的事。他这样哄他,唐顾我自知只是有样学样,心里却还是止不住地欢喜。
他抱着冼血脖颈,眼睫颤抖,心脏仿佛炸开一般。冼血在他鼻梁上抵了抵,把滑片收拢,单膝跪在榻上,顾我仍不放手,像只小动物一般快活地凑在他下颌处嗅来嗅去。
冼血只好抱着他在榻上坐下,不解地眨了眨眼,像是奇怪他怎么会这么高兴。
唐顾我挤到他怀里,低声道:“我不担心。我真的没有难过,不论他记不记得,我都是愿意再跟章邯做朋友的。”
冼血“嗯”了声。唐顾我脸上红晕渐消,定定望着他,指了指嘴唇道:“怎么想起来的?”
冼血疑道:“你不喜欢么?”
“喜欢。”唐顾我叹了口气,“我很喜欢你。”
冼血点点头,礼貌答道:“我也很喜欢你。”
他说的如此煞有介事,唐顾我顿时感觉哭笑不得:“我不是说那个喜欢,和那些不一样的,你懂不懂?”
冼血:“懂。”
唐顾我面无表情道:“你懂个榔头,你亲我都不闭眼睛。”
冼血一头雾水,不知道竟还有这样的讲究,迷茫道:“上次你……”
唐顾我赶紧打断:“好了好了。”他既轻又快,有些难为情地道,“我是说,我倾心你,是想,是想同你做眷侣的那种喜欢。”
这一刻唐顾我心如擂鼓,不知从哪里鼓起的勇气,抬起眼睛,和冼血对上。冼血的瞳孔在光照下透彻莹亮,映出清晰的倒影。唐顾我紧张地看着他,唐家堡里两人相处的点滴光景刹那间穿梭而过,冼血认真想了想,眼瞳中颇有点雾般的茫然:“可是……”
唐顾我知道他脑回路奇异,不拦着他的话不知要转到哪去,摇摇头道:“你不懂,以后我教你。”
冼血笑了笑,说:“好。”
顾我捡起落在榻上的橘瓣儿,看看橘子,又看看他,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车队从开封到金陵,要走近十来天。官道虽宽但景色枯燥,唐顾我除了偶尔在冼血怀里补眠,大多数时候便往燕浔车上跑,找他看书下棋解闷。
白起一路跟在车厢外待命,顾我总想逗着他说话,他却能不理就不理,问一句只答一句,和章邯全然不是一个性子。
唐顾我下棋下不过燕浔,燕浔想办法让他比赢他还费劲,两人苦撑良久,终于相互告饶。后来路过市镇,燕浔就差人搜集了不少市井抄本来给他看。以前周愚最喜欢跟他们讲这些江湖密辛、野史杂传,但他有根有据、言之凿凿,说的与话本里曲折离奇的故事又完全不同。两人没事做的时候便坐在一起翻看,冼血和白起手上也各放一本。
江湖传闻,不外乎刀光剑影、爱恨情仇几类。唐顾我以前在堡里也看过,大多是上上辈北斗宗师成名时的旧事,没想到中原的话本简直是与时俱进、推陈出新,光是晴明羽周恕的传奇就连出了七套,竟还有话本敢编排卓霄和邵凌的虐恋悲剧,师兄弟竹马成双之情,殉于一夜,不知作者有没有被剑雨阁的弟子找到一剑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