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涉世(六)(1 / 2)
昔日朗月清辉下静谧秀美的山庄,如今已成一片焦土。放眼望去,黑夜中只有房梁倒在地上相互形支骨立,鬼影憧憧,像是巨兽暴尸荒野的乱葬岗,肋骨朝天,只差几声食腐鸟不怀好意的鸦叫。
唐顾我身边的点点灯火,就是这里的唯一一点光源了。
周遭没有一处得手的地方,顾我只能跪在烧黑的偃甲前,将已经算是残破的天枢拆开修检。冼血半跪在他身边,手扶着机关匣,就像以前在工房一样,不时给他搭手,周愚也在一旁看,腿上的十六扒得死紧,吱也不吱一声。
唐凛、许竞舟、栖梧山庄的人都在近处站着,有两个人在顾我面前,帮忙掌着灯。方伯和其他镇民则在更远些的地方,坐成一团,低声地说话。
唐顾我表面上风轻云淡,但心里知道,今夜这里的所有人,包括飘荡在此处的百来抹魂灵,都在等他手下的一个结果。他初出茅庐,从没经过这样的场面,手还是稳的,掌心却早已不知道出了多少汗。一边后悔自己不该在马车里就把金虹甲摘了,一边担心万一搞砸了这事,要给叔父惹来多少麻烦。
一想到唐轲就头疼,觉得还是在外面躲一阵子再回去好了,免得挨骂。
连冼血也不知道他其实紧张得很。唐顾我嘴里叼着錾子,冷静地两指掐住银架,食指尖在中心的蟒铃上一磕,看到整颗天枢隐隐地发出红光,方才偷偷松了一口气。刚想挪个方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冼血身上一歪,才发现腿已经麻得跪不住了。
唐顾我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把錾子吐在冼血掌心,指挥道:“把他四肢的正经拔了……算了,留一只。唉全拔了吧。”
栖梧山庄和留山镇的人都对这具机关甲颇有敌意,动不了的反而更好说话。
冼血不疑有他,乖乖地去翻偃甲的胸甲。
唐顾我趁机在腰上揩掉了手心的汗,看着冼血,又用指肚擦拭机关甲的脸,沾了一手的烟灰。
十年前的偃甲,面部粗陋,只能做出几个简单的表情,大多数时候,都是像这样保持一个看上去有点傻的笑脸。
他拈着那枚天枢,看着机关甲被火烧的有些模糊的五官,心想:你是好孩子,一定能说出自己的苦衷,可千万别张口就说自己头脑发热想杀人了。天可怜见,我全家声誉都挂在你身上呢。
顾我将天枢置入偃甲空洞的胸中,拢上铁甲,听到老式天枢运转时发出的轻微响声。
众人都分心注意着这边,看到冼血开始收拾机关匣,便纷纷凑过来。顾我打了个手势,让他们不要靠得太近。
他依然跪坐在地上,往冼血身上倚了倚,从肩头匀过去一半的重量,低头去解自己腰上的佩令。
机关甲眼睛闪过一丝红光,醒了。头抬起来,身体却不听使唤,见四肢仍然瘫在地上,吓得不轻,胸中的嗡鸣猛然大响。
唐顾我连忙加快手上动作,口中安慰:“别怕别怕,是我把你经脉断了,没有坏。好——你安全了,不要怕。”
也不知偃甲听进去没有,他将饮羽令举起,让他看到,机关甲眼中的光泽再次一闪而过。
唐门偃甲售出堡后只认一主,唯命是从。唐顾我心里惴惴,不知饮羽令对失去主人的开字甲还有没有作用。半晌,才听到风箱似的声音停了,这具偃甲动了动嘴,像是等待了一个动作的时间,才从铁甲下发出了十分机械刺耳、滑音严重的声音。
“如见门主。”
顾我:“我就是门主,你直接看我。”
周愚在旁边没忍住,不顾气氛地扑哧笑了出来。唐顾我没时间去瞪他,按着机关甲的胸膛,身体往前倾了倾:“我现在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
偃甲却不听他的话,巨大的脑袋左右转动:“不得擅入山庄!”
唐顾我:“你看看,这里已经在山庄外了。”
偃甲左看右看,发现确实如此,不禁愣了。呆了一呆,才大声道:“小姐,在,房间里。”
他唯二熟练的两句话说完,再往下讲话,就不能一气呵成了。黑洞洞的夜里,机关甲扭曲断裂的声音说不出的骇人,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唐顾我。几个镇民的脸全白了,唐顾我却不怕,反而平静地说:“她死了,烧死的,你看见那场大火了吗?”
机关甲似是十分难过,胸腔内又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
唐顾我:“是谁放的火?”
偃甲这次乖乖答了:“阿福,不知。”
唐顾我:“啊,你叫阿福。”他柔声道,“是小姐给你取的吗?”
偃甲点点头,脸部牵动,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
众人看到唐顾我与这破破烂烂的机关甲居然一句句地聊了起来,不免吃惊之余,又觉得十分诡异。而且这偃甲竟一切如常,没有露出半点凶相。唐凛和许竞舟制服他的时候,许多人就在旁边看着,唐凛那具死字甲腹部被他撕裂的吓人划痕到现在还暴露在外。镇民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唐顾我究竟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