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涉世(二)(1 / 2)
唐家堡的机关船每月初一、十五两次往返,从谷中出发,在嘉陵江汇入长江的最后一个港口停船,金蟒血驱动下,日行千里,朝发夕至,唐门弟子出入蜀中,大多便是靠的这一条水路。
机关船的船身不大,泊在码头时尤为其貌不扬,靠近细看才能看清船身上的鳞纹,只在船头雕刻唐家族徽,以供辨认。前窄后宽,船舱狭长,两舷各有四个桨孔,停船时长桨回收,玄机都藏在船体内部。唐顾我六岁就默过这只船的工程图,却是十七年来第一次乘坐,上船前后,很是兴奋了一阵子。
但他这个人少主包袱颇重,兴奋也不好意思兴奋在脸上,眉梢轻轻挑起,又被重重压下,装作若无其事地左看右看,少年心性,叫人看了忍不住好笑。
堡内没有大事,来回的船舱一半都空着。唐顾我独自占了一个隔间,只有大约三步见方,放了一张小榻,一张矮几。冼血支开窗户,江风立刻送了进来,将舱里隐隐的一丝铁锈味吹散。
“休五给你带了糯米糕,只能放一晚上,饿了就吃点。”
唐顾我嘴上说不带不带,真递到他嘴边的却不推辞,还没坐稳,就自己翻开包裹拈点心。
身边没有旁人,冼血把面具摘了,和顾我的放在一处。
唐门弟子在外,有两样东西可以辨别身份,一是面具、二是常服。以前江湖上身边带着人形甲的,一看便知是唐家人,但现在连普通游侠也常有偃甲跟随,倒不显得如何特别了。不过唐门偃甲只编号,不起名,弟子一般唤自己的偃甲作“师兄”,这点确实与旁人不同。
唐门的面具都由弟子自己打制,通常是半面,花式不论,只有内嵌金蟒血的工艺是师门传授,别家仿制不来,称为金虹甲。唐顾我的面具是上半面,没有任何装饰,裂瓷纹中发光的流体暗暗涌动,和冼血的面具放在一起,看得出他进步神速。
船体忽然一晃,面具磕到桌面,发出轻响,机关船开动了。
冼血看了看窗外:“要不要睡会?”
唐顾我昨夜熬了一晚上,到现在还不觉得困,全凭一股兴奋劲。船舱里窄小昏暗,他坚持自己不累,身体却第一个不愿意,眼皮朦朦胧胧地打起架来。
唐顾我:“……睡。”
小榻长度刚够一个人蜷腿半躺。冼血坐到榻上,把顾我揽在怀里,右肩给他垫着,能勉强睡得舒服些。
他浑身坚硬,隔着一层布料,依然硌得慌,顾我却不太在意,自己寻个舒服姿势缩了起来,额头抵着冼血的脖颈,那一块肌肤倒是十分柔软。
他闭着眼睛摸了摸,抱住冼血的腰,几个呼吸间便安静地睡着了。
冼血没有呼吸,胸膛毫无起伏,也没有心跳,降低消耗后,主星运转的声音几不可闻。他不会僵、不会累,从没有不耐烦,保持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定着,垂目看着顾我,连长睫都不颤一下。
直到天色将暮,落下阴翳的睫毛才轻轻一抖。冼血捏了捏唐顾我的手背。机关船午夜可达临江县,这个时间再不醒,晚上就别想睡了。
唐顾我的脾气他摸得清清楚楚。这位小公子,不论睡饱没睡饱,睁开眼睛就要叫人,手抓空了要发火,抓住了还是要生闷气,像只炸了毛的兽崽,十分不讲理。冼血给他揉了揉肩,擦掉睡出来的眼泪,被挠了好几爪子。
挠完还嫌手疼,提着爪子恨恨地醒盹。
冼血:“我们晚上在临江歇一晚,明早再雇船,最快的小舸,换车马,两天之内能赶到留山镇。”
唐顾我一片懵,没听懂。冼血只好问:“还吃吗?”
这个他倒是听懂了,有糕点拿在手上,心情好了许多,不消片刻清醒过来,又喝了两口船上烧的粗茶。
窗外一道残阳,半江瑟瑟,唐顾我捧着茶杯朝外看,脸颊睡得通红,整个左脸上都是压出来一道道的红印,俨然是冼血胸甲的倒模。
他神游天外地问:“留山镇到开封有多远?”
冼血想了想,答:“几百里路,不算太远。”
唐顾我“哦”了声,心想办完事后,还是想办法去开封一趟。
他此行北上,并非真是游历,而是受命去回收一具偃甲。
四日前,唐家堡接到线报传信,得知留山一家姓俞的大户灭门,六十七人一夜惨死,俞庄被一把大火烧毁,如今只剩余烬,没留下一个活口。
江湖人被不明真凶满门屠尽,已经是中原许久未见的惨祸,一时之间闹得沸沸扬扬。然而不论出自寻仇还是觅恨,灭门案自然会由当地有声望的世家出面查案缉凶,主持公道,留山与川蜀相隔千里,处于开封栖梧山庄翼下,按道理讲,这事本与唐门毫无干系。
但后来有关留山俞庄的传闻愈演愈烈,都说山庄残骸中有唐门的机关甲暴走,前去收敛尸体的村民无一不被攻击驱赶而受伤惨重,俞家上上下**化焦炭,至今无法入土为安。唐门售出堡外的开字甲还从没出现过如此暴起伤人的恶状,江湖上议论纷纷,因为消息不全,真凶未定,很多人甚至谣传唐门甲失常杀主,做出这桩惨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