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太和十七年。初秋,魏国都城平城一如既往地炎热,好似盛夏。
巳时。太阳已完全升起,照耀着金黄色的大殿上方煜煜生辉。
太华大殿内。左侧大臣一律整齐端庄的绛色朝服,宽大袖口垂直膝盖,弯腰俯身手执白色笏板与发髻齐平;右侧却是干练简单的鲜卑服饰,以锦带束袖,裤管收拢,不愧是马背上生活惯了的,这副打扮随时驭马上阵,没有汉族的繁缛与复杂;但都个个如芒在背,战战兢兢立于朝堂左右两边,大气都不敢出。
两拨似仪仗队的群臣中间立者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臣,汉族官服,眼神精炼,只是微微欠身,不似其他人那样如大难临头,神情间透出一种胸有成竹和势在必得的傲慢平静。这是当今太皇太后的哥哥,也是皇帝的老师,冯熙冯太傅。
而大殿正前方金色龙椅上坐着的年轻皇帝眉宇凌厉,眼眶深邃,五官清秀却没丝毫文弱之气,继承了鲜卑族的强劲魄力,不说话就有一种盛气凌人的气质,不怒自威,果然不同于文弱汉人。这就是北魏的天子皇帝。三岁被立为太子,五岁登上皇位,成为泱泱北魏的当朝的少年天子,尚为少年却异志宏图,坐拥北方。不过此时眼里却闪烁着锋利的光芒,眼下满脸怒气。
“陛下息怒,如今大魏天下太平,四海宴清,陛下的后宫却后位空缺六宫无主,陛下为太皇太后守丧的期限已满,可以考虑立后了,让皇室兴旺,对先皇也有个交代;而立冯氏之女冯昭仪为后,也遵守了太皇太后的遗言。这是个一举两得的办法。\"群臣中一个下巴一把白胡子的清瘦老臣站出来说道。这是太尉大人,拓跋丕。在这种天子不悦的时刻众臣一般都是管住嘴保住命,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别说,保持沉默,免得惹起龙颜大怒,还不知道脑袋是怎么掉的。偏偏这太尉大人和皇帝一个姓,贵为皇叔,每次都敢站敢说。也好在当今的年轻皇帝倒也善纳谏善听众家之言不区别对待。
\"太尉大人此言差矣,陛下乃贵为天子,立后之事自然也不能马虎,必须符合身份符合地位才行。冯太傅乃太皇太后的兄长,那么太傅之女按照辈分来说也应是皇上的长辈。皇上岂能纳长辈为妃。况且冯氏之前也有两女被选入后宫,结果都不得善终。\"这句话简直是戳中要害,一语中的。说话者是南平公目辰大人。皇帝听到这句话之后微微舒展了一下眉头。他就是想找借口推脱太皇太后的指配,不想在朝廷上却没一个人能够提出有用的建议来,都是在为了各自利益明争暗斗邀功请赏争论不休。
但是这句话一出,站在中间的冯太傅就脸色大变了,什么叫不得善终,之前他的另外两个女儿也被选入宫中,只是命运捉弄,一个难产而死,一个患不治之症而进了寺庙。想想以前这大魏的朝堂后宫不都是由太皇太后掌控么,这天下姓冯不姓拓跋;可现在太皇太后丧期刚满,这些人就立马针对冯家。
\"陛下,咱们鲜卑族哪来这么多规矩,立后纳妃还得看年纪辈分,臣认为陛下想纳就纳,想纳谁就纳谁,其他的都是汉人订的麻烦事!\"文人说斯文话,武将只会一刀切,况且鲜卑人习性自然奔放豪爽不拘小节。虽说这朝堂也是另外一种战场,但是这宁南将军韩拔显然还是适合在打打杀杀的战场生存。要不然在这他迟早会吃亏。
皇帝一直没说话,眼里满是拨不开的意味不明的神情,众臣都低着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而他望着下面的的那一身影,终于开了口,冷淡地微抬下巴朝着底下他一直看着的却一言不发的人问了句\"幕爱卿,你觉得呢?\"
此话一出口,众臣便倒吸一口凉气,人人都看得出陛下今天心情不好,一刻钟之前大怒对冯太傅说出那句\"太傅是在逼朕不成?\"之后便沉着脸不说话。众臣心里都有数,陛下自幼很尊敬他这个老师,也许还是以为太皇太后的关系,陛下一向很给冯家面子。但是很显然陛下今天是给冯太傅一个下马威的。
陛下自小由太皇太后抚养长大,虽是鲜卑族人却自幼学习汉儒文化,接受儒学启蒙,太皇太后对他悉心指导,要求严厉苛刻,小时因学习怠慢而被太皇太后下令责杖之事时而有之。但陛下天生聪颖,敏而好学,对太皇太后言听计从且承事孝敬。早些年太皇太后垂帘听政教了皇上不少从政的谋略与智慧,如今年纪轻轻就已不是承平之主。
但今天却对冯太傅发怒,人人都看得出陛下不是心甘情愿地立冯氏之女为后,这也只是太皇太后生前的遗愿而已。她就算是死了,她也要为冯家在后宫争得一席之地以巩固冯家势力。冯熙现在却提醒陛下是时候遵守遗言了,按理说只要是太皇太后说的话陛下都无不从之。此刻却因为这件事公然对抗冯太傅,这样的不合常理让群臣摸不着头脑,更不敢枉然猜测天子的心思,所以一个个都一头雾水。不会是皇上想要违背太皇太后遗言了吧?毕竟这泱泱天下终究是姓拓拔不姓冯。
而良久的沉默之后一开口便拿幕巧笑开问,这幕大人和皇上时常在朝堂之上争论,虽说如今天子开张盛听,要求百官直言进谏,但朝堂之上也唯独她敢这样,永远都是一副冷淡无关的态度,也不管是不是让皇上不高兴,时常不按常理出牌。朝廷中汉族臣子和鲜卑臣子各有派别立场,最主要的是冯熙一党和中书令李冲一派。但这兰台令使大人幕巧笑是一个人独自来去,哪边都不倒。有时候她能一句话使皇上愉悦,拯救众人,但是更多的时候却是一句话惹得天子发怒殃及众人,既是福星又是灾星。
抬起头来与他四目相对,却没有波澜,没有惧怕,有的只是如同看任何一个人一样的眼光,\"臣认为,这是皇上的家事和终生大事,不足外人插手,自古皇帝后宫佳丽三千,选妃立后之事还不足以让皇上如此费力伤神,后宫本来就只有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皇上的家事不是我等臣子可以议论的。\"一个和刚才那些浑厚沉重的男声不同,清丽明快的女子声音说道。虽是声线稍微纤细了些,可是字字铿锵有力坚定沉稳不输男子。一头青丝墨发盘于头上插笈固定,两根紫色长缨系于颔下,也是一身深色汉族官服,腰带束之,上身精简合适,及脚踝处宽大下摆只留出藏青长靴面和白色底边。
果然是幕巧笑,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这一说法倒是和宁南将军有相似之处。现在群臣分为赞成和不赞成两派,赞成的自然是冯熙的党羽,他在朝中势力强大,独揽一面;不赞成的自然是冯熙的对手,怕冯家二女有朝一日入主后宫,又有太皇太后的剩余势力,这天下怕就是冯家的天下了,到时候那些以前和冯熙有过过节的怕是没什么好果子吃,所以现在得赶紧站好立场拉好帮派扳倒冯熙。却唯独这幕巧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俨然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对此漠不关心。
他高高在上似乎无法触及地隔着群臣看着她,她还是这样,似乎一直都是这番模样,从来不为他的事所牵动,即使是他又要迎娶另外的女人。
她让人看不透。他甚至奢侈地想,既然你不爱,那就恨吧,能让你恨我也好。于是他做了无尽的原本她应该很她的事。可是,她还是无动于衷,仍然不恨,当然也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