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长日未尽(2 / 2)
白起置之一笑,正想说话,两个陆军军官晃过来,径直插到了撤离队伍的最前面。
“嘿!”后面的士兵不满地叫嚷起来,“排队!”
原本秩序井然的长龙有了骚动,注意到这边的情况,白起立刻跑过去。
“陆军第一装甲师的艾伦·帕吉特少校和伊恩·海格里安上尉?”白起看了一眼他的军牌,“你们这个时候应该在组织士兵登船,而不是只顾着自己离开。”
对方趾高气昂地瞥了一眼他袖章上的军衔,满脸轻蔑。
“我可是少校。”
“敦刻尔克没有军衔。”
“军官应该拥有优先权。”
“这句话你大可去向统帅部的拉姆齐中将辩驳,不过现在,”白起掏出了枪,“滚到后面去排队。”
对方脸色一变,下意识地到腰间去摸枪,白起瞬间沉下脸。他的拇指抵上了韦伯利转轮□□的击锤,转轮转动,子弹抵上枪管的声音十分清晰。白起危险地眯起眼,向队伍后侧方向偏了偏头,食指搭上了扳机。
“你疯了!”
“也许是疯了,”白起说,“你打算用自己的脑袋试试我有没有疯吗?”
那两个军官被噎得说不出话,面色青白了一阵之后沉着脸怒冲冲地离开了。队列中立刻爆发出一阵讥讽的哄笑,其中一个士兵摇头晃脑地模仿帕吉特少校的语气。
“我可是少校!”
他惟妙惟肖的模仿又激起了一阵大笑。白起把□□转轮拨回原位,将枪塞回枪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淡淡地朝队伍里瞥了一眼,所有人立即止住了哄笑。
“长官,”一个士兵问他,“那两个人刚才如果还是不愿意走……你是认真的吗?”
“战争中,撤退和逃跑是有区别的。”白起没有直接回答他,“你们该上船了。”
28日的大雾持续了一整天,甚至一直延续到了第二天中午。这一天半没有德军轰炸的宝贵时间里,在敦刻尔克各个临时码头,几千艘大大小小的英国民间船只穿梭往来,接走了一批又一批的英法士兵。由于码头基本被炸毁,海滩也被利用起来,英国民间自愿赶来救援的男女老少站在船头向沙滩上的人群挥手,热情地为船舱内的士兵提供毛毯和热茶。到5月29号为止,这三天内,总共有6.5万人平安返回英国。
“比当初的撤离目标已经超过了一倍。”理查德对他感叹。
“但还不够。”白起说。
29日中午起,弥漫在敦刻尔克上空的大雾渐渐散去,灿烂的阳光再次洒满了沙滩。但对于撤离行动中的联军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下午15时27分左右,德军第2航空队的两个轰炸机联队再次来袭。皇家空军还来不及行动,烈焰和弹片再一次在这片海滩上肆虐。空袭结束后,皇家海军方面有3艘驱逐舰被击毁,另外7艘驱逐舰遭到重创,损失极为惨重。
入夜前,所有的海军军官与士兵开始维修和组装被炸毁的船只,尽量使它们还能正常出海,当夜海上风浪很大,浪头最高的地方甚至达到了六米,许多小船都有被打翻的风险。在白起与其他军官们的指挥下,战士们以小组为单位,艰难地淌过冰凉的海水,经由小船登上大型船只的甲板。早已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回头看着这片夜色逐渐笼罩的海滩,目光黯淡麻木,白起站在齐膝深的海水里目送他们远离,他挺拔的身影逐渐缩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凝固在许多人关于当晚的记忆里。
夜间的敦刻尔克也不得安宁,每每有飞机飞过,沙滩上负责防守的炮兵立刻开炮。浓重的硝烟味熏得所有人嗓子发干,巨大的噪声中,交谈必须通过喊话才能进行,直到深夜才渐渐安静。在连轴转了将近80个小时后,白起终于被皇家海军的其他同僚替换下来。此前全靠不知道哪里来的精力强撑,突然休息下来,他才发觉自己早已又渴又饿,腿脚疲软。理查德点燃了一堆篝火,搭起架子慢悠悠地煮起了茶。
“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自己是英国人。”他煞有介事地对白起眨眨眼,后者并没有搭理他,捧起杯子啜了一口。热腾腾的茶水从喉管流到胃里,让他终于有了一点自己还活着的实感。
“还有多少人?”他嘶哑着嗓子问理查德。
“这几天撤走了11万,滩头上还有密密麻麻的一堆,你说呢?对了,”理查德拿木棍捅着火,突然说,“我今天听上面说,明天所有的驱逐舰把最后一批送回多佛,就不回来了,你要不要一起撤走?”
“不回来?”白起吃惊,“还有这么多人没走,不动用军舰怎么运送?”
“德国佬都盯着海军战舰炸,几乎就是活靶子。”理查德敛了笑,火光在他蓝色的眸子里跳跃,“这些舰艇都是日后反击行动的主要力量,不能被耗在这里。我们只能动用民间船只——商船、渔船、民用航船、拖捞船……”
无论是陆军、海军还是空军,都必须保存有生力量,应付之后可能到来的不列颠保卫战以及全面联合反击。白起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不回去,”他说,“我得留在这里。”
理查德正想喝一口茶水,突然顿住了。“是多伦威尔少将的意思?”
白起皱了皱眉:“跟他没关系——虽然他也是这么说的。”
“那就是大无畏的牺牲精神,”理查德挑眉,向他举杯致意,“我不会为你的葬礼吹风笛的,想都别想,苏格兰人的裙子太蠢了。”
“闭嘴吧。”白起被理查德气笑了,随手把自己的帽子丢到他脸上,被后者稳稳接住。“说真的,理查德,你回去吧。”白起说,“你跟我不一样。你是有家的人——苏珊在等你,还有安西娅,她才三岁。”
理查德沉默不语,喝干了杯子里的热茶。
“还有这么多人没有撤离,布瑞尔。”他说,“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带他们回去,他们一天不回到英格兰,我们就一天不能走。安西娅始终认为她的父亲是个英雄,我不能当逃兵。”
火焰不知烧到了什么,发出响亮的爆裂声,火星噼啪四溅。夜幕深沉,白起的目光离开了面前这堆不知疲倦的篝火,他注视着好友的双眸,青年英俊疲惫的面容扬起了坚定的笑。
“那我们就留在这里,直到把他们都带回家。”
5月30日,海滩同样遭受了德军的疯狂轰炸,但到31日凌晨,法兰西的天气再次出手相助。天空下起小雨,码头暂时恢复了宁静。得知德军地面装甲部队进一步缩小了包围圈的消息,滩头上的撤离行动愈发加紧了节奏——此时还有16万英法联军士兵等待撤离,他们没有一刻钟敢停下休息。
没多久,德军的炸弹又如雨点一样降临。许多舰船刚刚出航就被炸毁,幸存的士兵被海浪送回沙滩,一言不发地回到长龙的末尾重新开始排队。对回家的强烈渴望使他们没人抱怨,或者说,他们早已经丧失了抱怨的力气。
到了涨潮时分,此前炸死或溺死在海里的士兵尸体都随着潮水涌回海岸,密密麻麻地铺陈在幸存者的脚边。白起靠着战壕的裂缝往旁边看了一眼,那些尸体当中,有的面孔陌生,有的熟悉,似乎没多久前才在他指挥的队列中兴高采烈地登上了航船,满心以为它能把自己带回英国。队列末尾的一些士兵在沙滩上挖了几个坑,埋掉了他们认识的战友。微风拂过,吹散了砂砾,凸起的小沙包旁隐隐约约露出几根蜷曲的手指,过路的士兵忍不住捧起一把沙子,掩埋了这些埋骨他乡的英国青年。
硝烟散去后,沙滩上遍地都是英军丢下的卡车、枪支以及废弃的火炮,随处可见尸体横陈。对炮弹的恐惧以及归乡的迫切让联军士气低迷,而到了6月1日凌晨,德国人的战斗机与轰炸机机群再次来袭。赶来警卫的皇家空军与德国空军在敦刻尔克上空进行了激烈的空战,德军以近乎疯狂的态势向敦刻尔克发动最后的空袭,大量的梅塞施密特Bf-109型以及Bf-110型战斗机几乎倾巢出动,分上下两层护卫最下方的四十多架轰炸机。炮弹倾泻如雨,将敦刻尔克海滩和码头变成了一片血火交织的地狱。最终,英国方面有31艘舰船被击沉,11艘遭到重创。这次惨重的损失使英国统帅部痛定思痛,此后的撤退行动全部改在夜间进行。
德国空军停止对敦刻尔克的空袭后,消灭英法联军残余力量的任务被交给了地面装甲部队。为了赶在德军坦克冲破英法联军后卫防线前撤离,撤退行动全都加快了进度。终于,6月4日凌晨,沐浴在天边乍现的曙光之中,满载着最后一批法国士兵的“希卡里”军舰驶离敦刻尔克港的海岸,九天内,英国军方从敦刻尔克海滩共计撤出33.8万名士兵。
当日14点23分,英国皇家海军正式宣布“发电机”计划已经完成。
咸涩的海风吹过面颊,身后的洋面上,海鸥回旋飞翔,高亢嘹亮的鸣叫声响彻长空。在军旅生涯中,白起已经不知道这是他第几次走下甲板踏上英格兰的土地,却有了片刻的恍惚与不真实感。
天空碧蓝如洗,马尾般的卷云悠悠飘逝,空气中充斥着士兵们多日没洗澡的泥汗与卡其布料军服摩擦产生的马厩味,一阵清凉的夏风拂过,却隐隐挟来欧洲浦菊与剪秋萝的淡香。白起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多佛港的空气,在敦刻尔克地狱般的九日恍如隔世。
他和理查德被裹挟在港口的人流中推涌着向前走,身边的法国士兵们拖着疲惫的脚步,小声用法语或蹩脚的英语交谈。白起的法语不错,但此刻他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仔细去听他们谈话的内容。
“我看起来怎么样?”今天之内,理查德已经是第五次这样问他。
在船上的时候他把自己好好拾掇了一遍,到处找湿毛巾擦掉了那些原本看起来触目惊心的血迹,白起不动声色地将他这些举动看在眼里,心里对缘由清楚得很,不由觉得好笑。
“再问一遍,我就把你踹到海里。”
“我说你……”理查德勾着白起的肩膀,正要嬉皮笑脸地说几句俏皮话,却被一声骤然的呼喊打断了。
“理查德!”
港口外,一个年轻女人突兀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吸引了来自各方的目光。女人立刻红了脸,却仍旧害羞而热切地注视着他们的方向,右手拼命挥舞。她牵着一个三四岁左右,穿着蓝色连衣裙的金发小女孩,湛蓝色的双眸与理查德一模一样。她一边向他们兴奋地尖叫,在原地又蹦又跳。
“爸爸!”
“苏珊!安西娅!”
理查德眼睛一亮,大步飞奔过去与他的妻子紧紧相拥。他抱起了他的女儿,吻了吻她白皙的面颊,粗硬的胡茬扎得安西娅咯咯直笑。
“你受伤了吗?”苏珊·博朗焦急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她的丈夫,理查德咧开嘴笑了,湛蓝的眸子却瞟向了白起,向他眨了眨。
“一点事都没有。”他听到理查德这样对妻子说。
白起会意地转过身,尽力掩饰住自己唇角浅淡的笑意,不再打扰博朗一家的团聚。他随着人群大步流星地走向火车站,忽而想起刚才某个在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孑然一身这么多年,刚才看到好友与妻女重逢的瞬间,他竟然头一次觉得身边有些空荡。
“家。”他咕哝了一句,似乎是自言自语。
时间太过久远,他早已想不起那是什么感觉了。
顺手接过一份报童手中的报纸,白起在砖石砌就的火车站台上站定,仔细阅读上面的铅字。
“丘吉尔就敦刻尔克大撤退发表演讲”
他快速地读完全文,将那张报纸仔细叠好后揣进军装口袋。火车的汽笛拉响了,他跟随着人群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了车,找到位置坐下。对面的两个士兵是法国人,神情仍然惊惶不安,他随意地与他们点了点头,此后的一路都没有说话。
在桌子下方,白起从口袋取出一团刚才由理查德偷偷塞给他的纸团,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瞟了一眼身边的人,大拇指与食指将纸条慢慢抻开。粗糙的白纸上,理查德用钢笔潦草地写了一个单词:
布莱切利。
那是个对他而言十分陌生的字眼,看起来像是人名,也可能是英格兰的某个地方。回想起临别时理查德意味深长的眼色,他若有所思地蹙起眉,将纸条仔细折好放进了军装的内兜。
火车渐渐开动,前方喷出的洁白蒸汽从窗外飘过,动轴与连杆有节奏的声音渐渐变得沉稳均匀。
没来由的,白起想起了从报纸里读到的几段话:
“……因共同目标和共同所求而联系起来的大不列颠帝国和法兰西共和国,将誓死保卫自己的领土……尽一切力量彼此救援……我们不会气馁,不会屈服……”
“……我们要坚持到底,我们要在法国作战,要在各个海洋上作战……我们将不惜一切代价捍卫我们的领土……”
“……以其全部力量支援旧世界,解放旧世界。”
要在法国作战,要在各个海洋上作战。白起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偏头看向窗外,夏阳温暖而不灼目,将它的光明藉由灿烂的阳光洒向英格兰六月的平原和谷地。
长日未尽,他想。
敦刻尔克不是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