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fourth code(2 / 2)
悠然愣在原地,脑子嗡嗡作响,半晌才注意到约瑟夫疼得龇牙咧嘴的表情,慌忙松开了死死抓着他的手。低下头,攥在手心的那张密码纸已经被她的冷汗浸透,控制不住地颤抖。
“你能确定吗?”米特兰奇教授的脸色也变了,又确认了一遍。
约瑟夫点头:“我确定。”
室内鸦雀无声,担忧与压抑化成一片死寂,堵在所有人的心口。他们看着悠然,不知该说什么,她发觉众人的目光,转开脸扯出一个僵硬的笑。
“盯着我干什么?工作还在继续。”悠然说,“至少,现在还有救他们的机会。”
从三号屋打来的电话适时地响起,尖锐的铃声划破了办公室的一片寂静。众人方才如梦初醒,继续加紧破译手头的密文。约瑟夫将新的坐标整合汇集,迅速地用蓝色图钉在海图上排列出最新变化的潜艇分布阵势,坐标更新的同时,新的潜艇也不断出现。此时九枚蓝钉绕着代表舰队的红钉沿三十海里一字排开,已然显出前后包围的势态,最近的一艘相距商船不过五十三海里,即便是面对平面海图也嗅得出硝烟味隐隐,北太平洋上战事一触即发。
纳粹的狼群吹响了集结号,静候羔羊踏入囹圄。
“两小时后进入U潜艇作战区域。”约瑟夫宣布。
悠然盯着面前的海图,心口的燥火一路烧到全身,使她坐立难安。相隔数千公里,他即将踏入生死线,而她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破解手头这些不断更新的潜艇坐标密文,从这张海图上也只勉强得以一窥白起的困境。
他此刻在做什么?警告突袭的无线电报发到他手中了吗?他会不会仍对几十海里外冰冷海水下隐藏的凶恶杀机一无所知?
吱呀一声,办公室大门被重重推开,与墙壁碰撞的声音吓了所有人一跳。室外无孔不入的寒风有机可乘,呼啸着刮散了桌上凌乱的密码纸,坐在门边的几个人手忙脚乱地一张张抓回整理。理查德中校披着一身凛冽的风刀阴沉着脸大步走了进来,约瑟夫立刻匆匆上前。
“中校,刚刚又拦截到五组坐标,”他看着笔记本汇报,“现在舰队位于网格坐标B-F-1489,潜艇数量有……”
“等等,”理查德中校挥了挥右手,止住了他的话,大步流星地走到办公室最前面,用指节敲了敲桌子,“所有人全部停下。”
大家都停住了手头的工作,诧异地看着他,悠然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上面已经有了别的安排。”
他面容紧绷,神情肃厉。爱德华也察觉到了不对,立刻追问:“什么安排?”
理查德中校生硬地说:“这是军事机密。”
“军事机密?”悠然诘问,“有什么军事行动会连潜艇坐标都不需要?”
理查德眸色冰冷:“这不关你的事。”
不对劲,这件事无论哪里都透着一股不对劲。悠然心里疑窦顿生,盯着他深邃的眸底,一字一句:“你们根本就没有救援的打算,是不是?”
他眯起了眼,面色铁青:“你这是在质问我吗?”
“放弃了信号拦截和坐标推定,海军部是想放任他们自生自灭,对吗?”悠然的语气愈发激动,“只有三艘护航舰,又没有空军力量支援,这列舰队就是德国人的活靶子!”
理查德中校咆哮:“你没有资格这样对长官说话!”
“将士兵随意视为弃子,算是什么长官!”
“闭嘴!”
悠然瞪着他蕴满怒气的双眼,一个念头瞬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的双瞳陡然放大,声音带了一丝颤抖。
“你们不会……”她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喃喃道,“不会根本没有警告他们有偷袭吧?”
这话一出,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从办公室的各个角落投到面色黑如锅底的理查德中校身上,他面部的肌肉抽动了一番,咬牙切齿地迸出几个字。
“管好你自己的事。”
他大步离开办公室,悠然却冲出自己的座位,追上他军装笔挺的背影。
“中校!”她的声音急促,“请你告诉我,布瑞尔他……到底在不在那艘舰上?”
理查德的脚步一滞,立刻加快了步伐,悠然也一路小跑跟在他的身后。最后一丝侥幸被他无言的默认吞噬,寒冷与震怖使她不能自制地发抖:“布瑞尔不是你的朋友吗?”
悠然颤抖的话语里带着无助和恳求,在初春的寒风中被刮得支离破碎。理查德顿住了脚步,肩膀急促起伏,却没有回头。
“朋友?你知道下了这个命令的是谁?”他低低地苦笑一声,“英国联合作战司令部副司令多伦威尔少将,布瑞尔的父亲。你以为他真的狠得下心,平白舍弃自己的独生子吗?”
悠然脸上犹带着冰凉,愣在原地。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德国人发现我们的舰队对他们的突袭竟然早有防备,连空中支援都在短时间内迅速赶到,他们会怎么想?”
悠然脑中电光闪过,一时醍醐灌顶。她浑身一震,脱口而出:“他们会认为某个环节走漏了消息,因此彻查密码漏洞……”
理查德长长一声叹息:“当前德国人还不知道摩曼密码已经被破解,敌明我暗,这是我们的隐形优势。但如果他们对它的安全性起了疑心,那么我们的这些努力,以及还在邮政所制造的‘狂风’机,全部都会在顷刻间毁于一旦。”
寒风呼啸,冰冷的风刀穿透衣物刺入骨肉,激得她打了个寒噤,立刻从方才的失控中清醒过来。理查德说得一点都不错,暂且不论政府与布莱切利园迄今为止付出的人力与物力,光是为了窃取克洛索机的缩写代码本就牺牲了海军的一整个战斗小组。今日如果贸然做出选择,此前所有的一切都会化为泡影。
理是这个理,情感上却太令人难以接受。
“难道舰队就要白白牺牲吗?”悲从中来,悠然哽住了,“布瑞尔推演出了克洛索机的构造,却救不了他自己吗?”
“数百号人与欧洲的几千万人比,孰轻孰重?”理查德轻轻地说,“伊芙琳,你很清楚,如果是布瑞尔自己来选,他一定会做出同样的决定。如果今天陷入绝境的是你,想通了这个理,你也一样会这么选,不是吗?另外,”他神情疲惫,复杂地一笑,“你放心,那小子命大得很,我相信他一定会回来的。”
两个半小时后,也就是伦敦时间22点43分,办公室的铃声又一次急促地响起。3号小屋负责监听的姑娘告诉爱德华,北大西洋所有的U潜艇都陷入了电波沉默。
——他们交战了。
爱德华将这个消息知会给所有人时,办公室里陷入了死寂。约瑟夫扔掉了手里的笔,将后背重重靠在椅背上,捂住了脸。米特兰奇教授摘掉了眼镜,老迈的面容神情悲戚,沧桑地叹息了一声。悠然一直没有再说话,低头注视着白起送给她的那只金质怀表,表面已经不知被她摩挲了多少遍,那个与他眉目相仿的女人对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无知无觉,慈爱的面容在时光里凝固成黑白模糊的老相片。
“对不起,我什么都做不了。”悠然低声说,“如果你在天有灵,如果你很爱他……求你,保佑他平安,好吗?”
多伦威尔夫人端庄和蔼地对她微笑着。
“我在前线,你在后方,我们一同努力。悠然,我保证,我很快就会回来。”悠然突然想起来白起离开前一晚对她说的话。
他还回得来吗?她恍惚地想。如果他回不来,那她在冗长而未知的日子里,盼头又能是什么呢?
时钟滴答,此时已经临近午夜。其余同事纷纷收拾公文包,轻声安慰了她几句后都陆续离开了。她敷衍地点头一一告别,等到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在亮白刺眼的日光灯下望着那张白起曾用过的办公桌,突然泛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哀与疲倦。
她走到那张办公桌前,轻轻抚摩着木质纹理纵横的桌面。它的新使用者没有什么条理,书和草稿纸在桌上堆得很乱。白起以前在的时候,不知道是天生的洁癖还是军队养成的习惯所致,总是将东西整整齐齐地摞成一叠,端正地摆在桌面和抽屉里,即便是中途暂离也不例外。现如今,这张桌子已经被后来者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没有一点他留下的痕迹了。桌面触手冰凉,他曾伏案留下过的温度早已消逝在时光的缝隙里,被消磨得不剩一丝温存。
她趴在他曾用过的桌上,睁眼看着墙上的石英钟,黑夜从未如此漫长。在三根针重合交叠又分道扬镳的过程中,时间仿佛就在她身边缓缓流淌,她伸出手勉力去抓,又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细小透明的恶魔狞笑着从她的指缝溜走。她毫无睡意,也不敢闭眼,只怕在入睡的每一分一秒,白起的生命都可能在几千公里外的北大西洋上消逝,而这一刻的她除了空坐着等待消息以外,完全无能为力。
大约到了凌晨四点时,她才陷入浅眠,直到早起的勤务兵搬开了办公室玻璃窗外的遮光板,陡然射入的曦光将她惊醒。半梦半醒间一抬头,一身军装的理查德竟然静静地站在她面前。一宿过去,他大概也没怎么合眼,双眼布满疲惫的血丝,下巴也冒出了隐隐约约的青茬。
“战斗结束了。”他哑着嗓子说。
悠然的心口猛地沉下去,所有的疑问和恐惧如同潮水一般从心底翻涌上来,然而到了嘴边却问不出一个字,千钧力道压在胸口,她在桌下的手攥得骨节发白。
“三艘美国商船和一艘挪威籍商船沉没,护航舰也都遭受了攻击。”理查德深深地吁出一口气,“布瑞尔受了伤。”
“他伤得严重吗?”悠然盯着他灰蓝色的双眸,几乎屏住了呼吸。
“弹片击穿了船舷,他当时正在甲板上指挥作战,碎片击中了他的左肩。伤得不轻,但他还活着,”理查德说,“这点足够了。”
不知是谁重重地松了口气。曙光推移,洒到她位于窗边的办公桌,那柄曾沾染他温度的手杖在窗台边熠熠闪光,温柔的木质泛着碎金,仿佛白起澄澈剔透的眸色。悠然移开目光,恍惚地站起身,却腿脚疲软,一个踉跄险些扑到地上,理查德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我和布瑞尔从军营里就结识了,”他低声说,“他经历过你无法想象的腥风血雨,严峻程度远远超过这次险境,但他总能穿越生死,平安回来,因为他是布瑞尔。我相信他,伊芙琳,你也必须相信。”
他的话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和坚定,悠然抬眼,苍白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血色。
“我一直以来都相信。”
只不过经历了彻夜的情绪梳理,她早已做好了决定。无论此行白起能不能平安归来,就算剩她独自一人,她也要在这场席卷欧洲的硝烟中乘风奔流。己身之力虽然微薄,她亦有勇气一往无前,直面那些曾由他挡住的滔天巨浪。
一个半月后,理查德从伦敦郊外的战地医院归来,遣了个小战士把一个瓶子交给了悠然。
“中校说,少校前几天已经痊愈出院了,现在已经回了军队,”约摸二十岁的青年语气里也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少校让我把它转交给你,他说这只瓶子盛过波罗的海的夕阳和海风,你看到就会明白。”
悠然诧异地接过那只装了半瓶澄澈海水的玻璃瓶,打开瓶塞,腥咸的海水味道扑面而来。
这是他战斗过的海,他嗅过的海风,他触摸过的夕阳,细长的玻璃瓶身沾过他真实温暖的温度。
“海风和夕阳要怎么装?”小战士好奇地看着她几乎立刻绽出了微笑的面容,挠了挠头。
“都在这里,你看不到吗?”悠然笑意盈盈地晃了晃那只玻璃瓶。见过天高云阔的海水被困在这一方天地,不甘心地撞击薄薄的瓶壁,发出哗哗的声响。
海有奔流归港之期,风有骤停止息之日。
她知道,他一定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