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袂消珠魂(1 / 2)
两人相坐对饮,朱袖问张明敏道,“张女侠怎么会在此?”
“我离开雍京之时,本想与你告别,没想到秀英馆的人说你已经离开,来了兰皋城。我颇觉遗憾,便回了邺郡。”说着,张明敏浅浅一笑,喝着酒想掩饰一些几乎要流露出来的情绪。
“后来,在邺郡屡觉不安。便来了兰皋城,想见你。”
朱袖的眼神从她的眉目间落下,凝在了桌上小小酒杯的酒面上,她听见张明敏说不安,忽又想起了韩至那一刀,她对张明敏,是心怀有愧。
“劳烦张女侠挂念了。”朱袖心虚地端着酒杯,朱唇抿着酒杯,将杯中酒饮尽。
张明敏并没有察觉到朱袖的异样,仍笑着,心里十分惬意。她将夹在花鸟集里的手绢抽出,握在掌心,看着上面那个“明”字,道,“我也受你挂念了。”
阁楼上的彦明川看着二人同坐,抬腿踢了一下新无痕杵着头的胳膊,新无痕皱眉转过头来看他。
彦明川用自己的下巴点了点下面,“你看,那夫人的心上人来了。”
新无痕单手摆弄着茶具,“怎么?你吃醋了?”
彦明川愣了一下,想起方才他揶揄新无痕的话,原来他是在报复他。
玩心一起,便抽搭了一下,假意拭泪,道,“是啊,没想到,这位夫人的心上人如此英姿飒爽、风流倜傥……”
新无痕文雅地翻了一个白眼,翻身到栏杆旁,好奇地往下看。
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帅气的郎君,没想到竟然是一个女子,“邺郡人?”
彦明川收敛了,“嗯?你知道?”
新无痕点了点头,道,“我走南闯北做过不少生意,自然知道。邺郡人的性情是出了名的直爽。”
彦明川看着下面对坐饮酒的朱袖和张明敏,道,“看来,这小女侠是要栽在这夫人的手里了。”
新无痕看着他玩味的表情,轻笑着摇了摇头,摸向了自己脚边的书,忽然又抬头看了一眼正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对丽人的彦明川,又把书推了回去。
彦明川看得起劲,却见朱袖将自己的手绢从书里抽了出来,将书放回了桌子中央,跟着那持剑的邺郡女侠离开了明川酒馆。
彦明川趴在地上,看向门口,见到邺郡女侠解开了拴着的马,持剑翻身上马,伸手来拉朱袖,让朱袖坐在前面,她在身后环抱着朱袖,趋马而去。
新无痕看着彦明川这般不雅的姿势,道,“你这是做什么呢?”
彦明川道,“她们走了。”
“是没还钱吗?”新无痕了无趣味问道。
彦明川坐了起来,叹道,“我是想说这兰皋城有二君子,为何不能有双明珠?”
新无痕眼神倏然暗淡,想起过往还有兰皋城中流传的二君子的故事,“苏文远情绝而逝,黄钰泣血而死,你拿他们比什么?”
彦明川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喃喃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
朱袖再见张明敏,是又喜又愧,以往的镇定自若,遇见了张明敏的坦坦荡荡,便输了好几分。
张明敏从马上下来,伸手来接朱袖,感觉到了她掌心里的湿濡,并未多想,只当是自己的冒昧让她有些心慌。
朱袖推开了家门,入到院里,“这是我与亡夫的故居。”
张明敏环视了一下这院子,院中的花木稀疏,多是新植的兰花,还有些都还没开花。
“诶,”张明敏忽然看向了朱袖,伸手取下了她发髻上的蝴蝶兰,摊在手心里细看,“这好像不是你院子里种的花……”
朱袖看着她掌心里的玫红,伸手摸向了自己的头发,“这是什么时候落在我头发上的。”
张明敏笑着道,“我说你一向不喜欢打扮,怎么开始有这雅兴了。”
说着,她将蝴蝶兰又别在了朱袖的发髻上,道,“还挺好看的。”
朱袖站在黄昏下,温柔的笑映在了张明敏的眼中。
那种别样的温柔,遗世而独立,却是张明敏见过的狠辣大小姐唯一的温柔姿态。
从此,朱袖与张明敏便住在了兰皋城,每日笑语频频。
“可惜,现在清明刚过,没有芋头了,不然,就跟你烤几个来吃。”
朱袖在厨房里烧着菜,张明敏手艺不精,便在一旁打下手,切菜递盘,活像了一对恩爱夫妻。
张明敏将手里的盘递给朱袖盛菜,一边回她道,“毕竟来日方长,更何况,一年四季又岂止一道菜。”
说着,她接过了朱袖递过来的菜,笑着对她晃了晃盘子。
“说的也是。”
朱袖与张明敏二人张罗了一桌子的菜,便坐下来吃,互相说着一些趣事。
言谈之中,说到了兰皋城有名的二君子,间而提起了太子沈策。
张明敏道,“虽然这二君子终究双双病逝,但生而同寝、死当同穴,太子爷这倒是成人之美了。我素听闻这个太子性情刚直,却没想会有如此善解人意的一面。你在秀英馆这么多年,可曾与他打过交道?”
朱袖往张明敏的碗中夹菜,一边道,“我其实未见过太子其人。”
秀英馆既然已经由聂霜华执掌,她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为了聂霜华,也为了张明敏,就该将秀英馆的事情隐瞒了。
“诶?”张明敏倒有些惊奇了,她在雍京的秀英馆中主持事务多年,却没有和太子打过交道?
朱袖笑道,“那些说秀英馆与皇家的传言,其实也不尽然是真的。我也只是像平常百姓一样,远远见过那太子爷几面罢了。”
张明敏忽然有些失常地摇了摇头,道,“秀英馆当与皇家有非同一般的关系,否则楚家之事……”
“明敏,”朱袖忽然放下碗,握着了张明敏的手腕,道,“楚家之事你必须忘记,永远不要追查真相。”
张明敏遏制不住自己的眼泪,落在了饭碗里那些晶莹剔透的米粒上,她双手搭在桌上,微微弯曲自己的身体,视线落在饭桌上。
朱袖一愣,她从未见到张明敏这般模样,顿时心如刀剜,不知如何安慰。
张明敏哭了半晌,才缓缓道,“父亲从小告诉我,邺郡人应当心里坦荡,凡事拿得起放得下。但是,楚家的事毕竟梗在我心中多年,犹如一根鱼骨刺。即便当年的楚敏和楚临,如今也都平安喜乐,但我的亲生父母却……我不可能全然释怀。”
朱袖不由得也洒泪,道,“楚家之事确实有牵涉,我不能告诉你,让你身处险境。这也绝非你父母,”朱袖停了一下,补充道,“张大侠夫妇所愿。”
张明敏双手微握成拳,听朱袖继续道,“而你我,其实也算仇人。”
张明敏闻言,不解地抬头,半晌才意识到朱袖所说的应当是,她是胡月英的女儿,是楚家灭门之祸的仇人之女。
而朱袖言中,其实夹带着韩至之事,她将灭门之仇和杀兄之仇搅和在一起,想对张明敏坦诚。
张明敏轻笑,抹去眼泪道,“胡月英的所作所为,我不能奈何得了她什么。而她是她,你是你,我不会混在一起,将你一并视作仇人。”
“若我是呢?”朱袖追问。
张明敏伸手摸向了放在桌边的那柄剑,很快抽出来指着朱袖,笑道,“她是秀英馆馆主,威震江湖,我是无法奈何得了她。而你如今离开秀英馆,不过是兰皋城里的一个普通女子,要是你有事负我,我自然能奈何得了你。”
朱袖笑着看着她的剑,道,“我倒是有兴趣知道,怎么奈何?”
张明敏收了剑,道,“可我希望,你永远不作我张明敏的负心人。如此,我便不需要去想‘为之奈何’了。”
两人相视而笑,拾起饭碗又开始吃饭了。
……
大约一个多月后,彦明川要回桃郡去了,他收拾好了行装,正往外走时遇上了一个背着剑到处张望的人。
他怕是来寻仇的,到时候把新无痕这个地方砸得稀巴烂就麻烦了。
于是,彦明川迎了上去,问道,“请问你找哪位?”
那人被彦明川挡住,收回了自己到处张望的目光,问他道,“请问你是这里的掌柜么?”
“是啊。”彦明川理直气壮。
大掌柜的男人,二掌柜的小哥哥,怎么着也算得上是个掌柜的。
那人道,“掌柜的,问你个事。这兰皋城可曾来过一个邺郡的女侠,穿着温服,手里拿着一把剑,看起来英气清秀的。”
彦明川道,“哦,你是说张女侠啊?”
那人一阵惊喜,回道,“正是,正是!敢问张女侠现在何处?”
彦明川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还转到了他的身后,敲了敲他背着的剑,道,“那不知你寻她作甚?是寻亲呢还是寻仇?”
那人回道,“不是寻仇,不是寻仇!我是受人之托,来兰皋城给张女侠送信的。”
“看着不像啊……”
那人忙又道,“这把刀,也是人家要我送给张女侠的。张女侠武功卓越,我一个刚入门的镖师,哪敢跟她寻仇?”
彦明川耸了耸肩,道,“也是,这张女侠侠骨柔肠,也鲜少跟人结仇。再说了,她那一身的武功,饶是我一个军中汉子,也是十分佩服的。”
彦明川不知怎的,不管这人多么着急,他还是拉着他叨叨些有的没的。
忽然,那边传来了李重茵温柔的声音,“张女侠,今日怎么穿得如此喜气,莫非有什么好事?”
彦明川和送信人都望了过去,只见张明敏一身红装,头发上还插着一根镶嵌着红珠的金簪,好不惊艳。
这里的酒客们,大多好交游,这一个多月来,早已认识了这个新来的张女侠和那个闻名天下的朱袖大小姐。
“张女侠这莫非是和朱袖夫人好事相近了?”
酒客们也不知如何去称呼朱袖了,称王夫人,则要叫这与朱袖相好的张女侠尴尬,叫朱袖姑娘,她又是成过亲的寡妇,学江湖人叫大小姐也并不合适,索性便叫成了朱袖夫人。
张明敏笑道,“若好事真成,便请大家喝杯喜酒。”
酒馆里笑声爽朗。
彦明川上前,对张明敏道,“看来我这杯喜酒是喝不成了。”
“这是为何?”张明敏问道。
李重茵笑着解释,道,“张女侠,我家小将军要回桃郡了,可能要好几个月才能回来了。”
“原来如此。”张明敏点了点头。
彦明川对李重茵道,“妹子,找一坛最好的桃酒送给张女侠和朱袖夫人吧。”
说着,彦明川看向了张明敏,抬手施礼,道,“我和新掌柜就祝张女侠和朱袖夫人的感情如这桃儿酒一般,情意绵长。”
张明敏笑着回礼,“那我就多谢小将军了。”
随后,彦明川对那送信人勾了勾手指,道,“还愣着做什么?快过来啊。”
那送信人便匆忙上前来,翻找着兜里的信件。
张明敏问彦明川道,“小将军,这是?”
彦明川道,“方才我要出门时,见到了这个人,他说他受人之托来给张女侠你送信的。是真是假,张女侠你自己问吧,我就先告辞了。”
张明敏手里持剑,对彦明川施礼一个拱手礼,道,“小将军一路顺风,来日一起喝酒。”
彦明川对张明敏晃了晃手指,道,“一定!”
随后,彦明川对正在忙活的二郎喊道,“二郎,跟柴丫头和楚娘她们说一声,我走了!”
“好嘞!小将军记得给我带桃郡的果干,还有永始城的特产!”
“知道了!”
彦明川走了以后,那送信人掏出了一块铁牌递给了张明敏,张明敏看过以后,发现是义阳镖局的东西。
“这?”张明敏拿着铁牌问他。
那送信人道,“这是宋镖头给我的,说是张女侠认识这个令牌。”
“宋镖头?”张明敏有些迷糊了。
义阳镖局的镖头不是韩大哥么?姓宋,莫非是?
“你说的宋镖头,可是宋阳?”
“正是。”
说完,送信人拿出了一封用义阳镖局的火印封着的信,递给了张明敏。
张明敏接过了信,此时的她已经是满头疑云了,“宋阳兄何时成了镖头?”
送信人随后还取下了自己背着的剑,递给张明敏,道,“宋镖头之前从琉玉城回来,便去了邺郡寻找张女侠。只是张大侠说张女侠你已经离开了,来了兰皋城,他本想亲自来寻你,只是曲镖主太过悲伤,生了病,将镖局的事情都托付给了宋镖头,他便不能亲自来寻你。就写了这封信,还把此刀与我一并带来,交给张女侠。他说,张女侠看过了信,一切就都明白了。”
张明敏看着他手里的剑,这分明是她韩大哥的那把刀,与她手里的剑是一对的。
她开始心慌了,这送信人言语之中,从未提及韩至,莫不是韩大哥在琉江城出了什么意外。
她接过了刀,从怀里拿出了一点钱给送信人,道,“辛苦你了。”
送信人没有接,道,“张女侠,不必,我带够了盘缠。信送到了,我也该回雍京了,希望张女侠珍重。”
“那装点酒回去吧。”张明敏道,随后看向了一旁正好拎着酒走了过来的李重茵,道,“二掌柜,卖点酒给这位兄弟,酒钱记我账上就好。”
李重茵应了下来,便带着这送信人去盛酒了。
张明敏则将手中刀剑放在了临近的桌子上,坐了下来,看着手里的信,上面是宋阳的字迹:张女侠亲启。
信封上的火印还好好的,张明敏拆开了信,就读了起来。
【张女侠,雍京一别。我与韩至为全杜英姑娘之义,前往琉玉城送药。在琉江地界,遇见了朱袖大小姐。她是有备而来,与韩至将十年前楚家之祸和朱袖沦落风尘的缘由皆摊开来说。
十年前,楚家灭门之祸,韩至孤身前往相救张女侠,之后托一位故友孙黎阳将张女侠隐藏在镖物之中,带离楚家。孙黎阳谨慎,让韩至不与他人叙旧。他遇见了故友王嘉禾与其夫人珠袖,也当不相识。对了,这珠袖便是如今秀英馆的大小姐朱袖。后来,王嘉禾夫妇被山贼阻拦,韩至本欲仗义相助,孙黎阳却担心张女侠的安危,强拉着韩至离开。
你们走了以后,王嘉禾为山贼所杀,而朱袖也受辱于山贼,被卖入欢场,到了八年前的冬日才为胡月英赎买,成为了秀英馆的大小姐。
韩至这些年一直对这件事心怀有愧,生怕因此而牵连张女侠你,每次走镖遇到了算命摊,都要为张女侠一算将来福祸。之前在磐门城,韩至问到了一个奇怪的算命先生,他猜出了韩至多年的心事,又将磐门城中的好多歌念给韩至。韩至不解,他便又编了一首偏偏歌给他。
水陆交错多少道,偏偏你我同一道。萍水相逢多少遭,偏偏你我同路走。相见不识多少恨,偏偏武夫不识文。磐石无转砌城门,偏偏石心一般硬。
如今思来,这首偏偏歌饱含了朱袖之恨。
朱袖在琉江,表明她已经为王嘉禾报仇,将那伙山贼满门杀尽。只是,她对韩至当年的袖手旁观始终耿耿于怀。便利用杜英姑娘对琉江水患的担忧,让韩至押镖前往。随后,我们在途中的一个茶摊上相遇,她在茶水之中下了软骨散,要让韩至命丧琉江。
韩至与朱袖对质之时,朱袖的手下持剑在旁,似乎随时就会动手要韩至性命。韩至对朱袖坦言,当年令尊楚皓临死之前曾经将楚家之祸的秘密告诉了韩至,朱袖的属下咄咄相逼,要朱袖下令杀韩至。
韩至多年身负此愧,难以自遣。韩至说,你与楚临已经远离当年是非,朱袖也得胡月英的照顾脱离的花窟,他此生心愿已了。为了平朱袖之怨,还有取信秀英馆,韩至在朱袖面前自刎身亡。】
看到了此处,张明敏倒抽一口冷气,紧紧抓着桌沿,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难怪方才那个送信人,言语之中并未提及与宋阳同行的韩至。
眼泪模糊了双眼,张明敏再看不清书信上的字迹,她一番心绪混乱至极,忽然想到了前段时间与朱袖的那一番对话。
“而你我,其实也算仇人。”
“胡月英的所作所为,我不能奈何得了她什么。而她是她,你是你,我不会混在一起,将你一并视作仇人。”
“若我是呢?”
当日,她只当朱袖是一时戏言,如今想来,她所说的仇人并非灭门之仇,而是杀兄之仇。
“原来,你每次欲言又止,便是这个缘由……”张明敏忍着失去亲人的剜心之痛,摸着那把刀,迟迟不敢将它拔出刀鞘。
她生怕拔出刀鞘之时,会望见刀锋上沾着的,韩至的血。
李重茵在酒馆里转来转去,忽然看见了张明敏的异样,便走过来坐下,看了一眼摊在桌上的书信,问道,“张女侠,发生何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