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魔法(2 / 2)
“幼稚!”方艳梅不屑地嗤笑一声,转而笃定地点点头,“好,我跟你赌。”
我双手抱臂,“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然后我们同时背过身,像电影中的两个主角,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渐行渐远。操场的风化作悲壮的背景音乐,每一声,都被势如破竹的步伐踩在脚下。
“拜托,现在都两年了,这还作不作数啊!”子悬大叫。
“应该,不作数了吧。”
如果不是洗手间偶然的遇见,这样一个如今回忆起来只想拿枕头蒙死自己的赌约,我早就用洗衣液加八四清理得干干净净。
走到拉面店的橱窗前,子悬要联系先平,被我拦住了,“我来吧。”
我没有在四人群里呼叫他们,单独点开俞箬的聊天界面。上一条消息还是“对方已同意你的好友申请”。
快速打下几个字:“我们在店门口,你帮我把包拿出来吧。”
透过这面橱窗,能将店内的景象一览无余。但我只盯着一点,俞箬的背靠在一侧的墙上,看姿势是在玩手机。忽然身体一直,微微偏头,对右边的先平说了句什么,然后走向我的座位,拎起包。将包挎在肩上的同时,低头敲打手机。
手心里的东西震了一下,即使不看也知道是什么样的回复。
整家拉面店的建筑像一座通上电的模型馆。那些或坐或站的人,那些高脚椅,那些赛过脸盘的碗,都是模型。
我透过一家精品店的橱窗,凝视它们,用眼睛跟随其中两个移动的人偶。前面的一个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开道,不过几米的路程走得甚是艰难。后面的一个,我钟情于她。
万千的想法中,有一个既甜蜜又古怪。
既希望钟情的她穿过人群,破开精品店的橱窗,一路向我走来。同时却又隐隐期盼,就停在店门打开的瞬间吧,停在那里,相隔一层玻璃,我愿意只是以旁观者的角度看着她,纵使甜蜜蒙上了水汽,至少所谓的煎熬,也覆上了一层泡沫。
“好冷!”俞箬抖着身体,吸了吸鼻子。
“烟花快开始了,我们得赶紧去占位子。”
“走吧。”
观赏烟花的最佳位置无疑是正对城堡的花坛。兴许是来得还算早,人并不算多。我们在冷风中浸了一会,纷纷选择坐下。
冰凉的地面也好不了多少,但只能用头顶感受到风,也算有点改善。估计是看我和子悬穿得单薄,先平脱下了羽绒服里的外套,我们立马兴高采烈地披在头顶上。
“你怎么不和先平在一起?”我在外套里问子悬。
“什么鬼?”
“我不过是沾亲带故,这外套是他看你冷借给你的。”
“那是因为我和他玩得好。”
“说真的,不考虑考虑吗?”
“谁要考虑一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
“也对,不过难得遇到细心体贴的男生。”
“呵,”子悬笑了一声,“你以后就会明白了,先平,还有俞箬,他们适合当朋友,但并不适合谈恋爱。”
我不相信。
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高中时同桌的脸孔。她的皮肤很白,头发很长,很少有同时具备这两项优势却又跟美女毫不沾边的人。她就是。可她身上总有值得令人羡慕的地方。
比如一段无限接近年少所憧憬的恋情。
每次下课铃响,我总会在心中默数一、二、三,然后看见前面两排站起一个人。俞箬沿着完全相反的角度,向着后头,向着我们,直直地走来。
同桌的身边总有一把多出来的座椅。
这把座椅总在课间出现,等到铃声一响,便被悄无声息地推到后排空置的桌子前。
六十分的手,八十分的肩膀,一百分的嘴唇,以及一百二十分的座椅。
这些分数,在以后不断被沿用的分数,起初都成形于那段俞箬和同桌比肩而坐的时光。尽管可以用书本挡住眼睛,用餐巾纸塞住耳朵,但那些裸露出来的皮肤,脖颈,手背,脚踝,全都在不可抑制地发红。它们贪婪的毛孔大开,第一次嗅到所谓的爱情。
我们将外套掀开,冷空气立马兜头而来。
“好冷!”子悬抱怨着,在原地跺脚。
头被风吹得隐隐作痛,我把整个脑袋埋进颈窝,摆出鸵鸟的姿势来抵抗寒风。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一定会穿上衣柜里最厚的那件黑色羽绒服,哪管好不好看,时不时尚。
视线的顶端伸进来一块军绿色的痕迹,看线条,是肩膀处的衣服。
军绿。
有一些东西好像还是悄然改变了。
从最开始没有子悬的帮助下,总要相隔两个人的站位,到现在已经下意识地将距离控制在半臂之内。
一个想法逐渐在心底滋生。
也许到了该更进一步的时候了。
我给自己找了无数个理由。风太大天太冷,衣服穿得太少,八十分的肩膀,暗含引诱 的距离,俞箬身上的香气......犹如一个慢放到极致的画面,身体以微不可见的弧度,在掠夺心神的寒风里,实践着无人知晓的想法。
然后突然被截住。
截住我的不是遥控器,而是竹花。
什么算证据呢?
可以落人口实,茶余饭后拿出来闲谈的某某勾引了某某的实质性证据。
眼波流转的调笑,建立联系的赌约,搭在手背上的手,划过掌心的指尖,这些,有许许多多宽泛的角度可以解释,无论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总可以披上“不得已”“很正常”“只是朋友”的遮羞布。
如果真正踏出了这一步,某种方面,一切都将覆水难收。就算可以拿“是朋友啊”来搪塞别人,却心知肚明,这种话根本说服不了自己。
世上的女人本来就比男人活得艰辛,那么女人与女人之间也就少一些为难吧。
反正总会结束的,等一等。成也距离,败也距离的爱情,见得太多。浮在水面上摇摇欲坠的纸船,总会有被打翻的一天。等一等吧。
“还有两分钟。”俞箬如释重负的声音。
“嗯?”我微微抬起头。
“烟花会啊。”
“哦。”已经冷得说不出话了。
“给你。”
一双黑色的皮质手套,手指修长纤细的剪裁,昭示了这是一双女式手套。
“我妈的,临走前一定要塞给我,真冷起来手套管什么用啊,你说是不是。”
“是啊,管什么用呢?”好笑地反问她。
“啊,”自觉前后矛盾,连忙解释:“还是管点用的,手,手暖和起来了,血液循环就快了,对吧。”
即使脸像冰窖里的冻肉,微微一扯,两颊就生疼,我还是用两只手套挡住脸,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呀?”摸不着头脑的声音。
“没什么。”我摇摇头,“你把手套给我,你怎么办?”
“我?我不冷啊。”似乎为了证明自己不冷,她还使劲跳了两下,鼻子在间歇性的跃起中,红得更加厉害。
“你看。”
我看着她的鼻尖,因为发红,原本秀气流畅的弧度肿了一圈,撑出一种迟钝的娇憨,像圣诞老人。
在冰寒料峭里驾着雪橇车,像带着声音的流星,划过夜空,把礼物,梦想,希望全都发放人间。铃铛撞击车身的声音,叮铃铃,叮铃铃——
一种魔法。
一种蛊。
让原本萎顿的植物,瞬间傲然于风雪。
叮铃铃,叮铃铃——
它像中了咒,将腰杆拔得更直,叶片伸得更长,直到触角大喇喇地伸向四方,直到与心中的欲望齐高,它才恍然大悟——
我靠在了俞箬的肩上。
——没有回头路。
第一簇烟火窜上夜空,流星四溢。
额头抵住肩膀的一瞬,身体开始奇妙地发热。上一秒还让人如临大敌的寒风,下一秒便像打在玻璃上,连恐吓都毫无倚仗,一同被窗户隔离的,是那些人群的欢呼、尖叫,和在夜空中绽放的声响。
扭曲了时间的空间,只有两个人。
在这里,什么“光阴似箭”“日月如梭”都是天方夜谭,有的只是掰成几瓣的秒,在秒里被无限拉长至虚无的心跳。
唯一能让我相信自己的勇气并非产生于梦境的,是俞箬略带僵硬的肩膀。它像十二层床褥下的那粒豌豆,一而再,再而三,刺激着从自己身上发现的真相——
我是一个多么虚伪的人啊。
我抽烟,不是因为喜欢抽烟。我笑,不是因为你的话好笑。其实我一点都不恐高。我讨厌用俏皮的语气说话。我不喜欢打什么无聊的赌。我知道德国黑天鹅城堡。我厌恶所谓的等待。我不喜欢什么傻兮兮的光剑,更没看过星球大战。甚至遭到冷遇时,我其实当场就想甩给你一声冷笑。
我是一个彻头彻尾,虚伪而又自私的人。
俨然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对死亡束手无策,只能干巴巴地劝服自己看淡。没有谁比我更深切地知道,那些虚伪的腐肉,正在加速伤口的溃烂,势不可挡的病毒,几次三番地想要侵蚀心脏。
但我无计可施。
因为就算将真实的鲜活的那部分全部割下,放在天平的一端,也丝毫不会加重你或许会喜欢我的砝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