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骗日,受难日(上)(2 / 2)
她开始经常地缠着我,跟我喋喋不休,她的狗波比,她家院子里的秋千,新买的裙子,以及她的爸爸妈妈。从她的话里,她妈妈跟自己的女儿如出一辙,像纸房子,面对扑天盖地的海浪毫无任何抗压能力,适合被圈养在鸟笼里,感慨岁月静好。
“被保护有什么不好?”汤嘉嘉睁着一双大眼睛,反问。
我将书本抱在怀里:“挺好的,你就这么过吧。”
当时我已经答应了汤嘉嘉交往的请求,不是因为有多喜欢她,只是因为她的吵闹能够偶尔帮我舒缓一下压力。为了使这场交易完全平等,我从不主动碰她,只有在她像个无尾熊一样吊在我身上时,我才会应她的要求,去亲吻她。至于更进一步的动作,我从来不做,一旦做了,天平就会倾斜,事态就会失衡,一切就背离了我的初衷。
她对我的喜欢莫名其妙,我觉得更多还是潮流所致。当时很流行跟同性谈恋爱,一个楼层有三四个剃成平头的女生,学男生一样粗着嗓子讲话,打篮球,一言不合就骂街,耳朵上挂着非主流的耳钉,手腕、脖子也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贴满了纹身贴纸。
女生以跟她们谈恋爱为荣,仿佛这样就能彰显她们的与众不同。
所以对于汤嘉嘉能够一眼辨认我的性取向,我心存佩服,毕竟对于她这样一看书就昏昏欲睡的人,能从图书馆的人群里捞出我,也算是神通广大。
“不啊,好几个班的女生都在关注你,你不知道吗?”
我诚实地回答不知道。
“我们每天都要聚在一起讨论你是不是弯的,毕竟你看上去实在太朴素了,哈哈——”她把肩膀靠在我肩上,颇为得意地说:“但只有我下手成功!”然后她伸长了脖子,嘟起嘴,要我亲她。
只有接吻,显然不能满足汤嘉嘉。
有好几次,我们躲在图书馆的角落里接吻。她会故意把我的手拉向她的胸,贴在上面,而我总会顺势穿过她的腋窝,手降落在她的脊背,牢牢扣住,避免她又故技重施。
我不是坐怀不乱的圣人。当我发现女生更能引起我的兴趣时,我有凭借聪明的大脑,找到一些门路,去看一些教学视频。恐怕全天下只有我会管它们叫教学视频,毕竟我无法接受自己在迟早会用到的领域居然一片空白。
但我想象不出跟汤嘉嘉在床上的场景。即便是接吻,也更像收下对方的奉献时,给予同等的报酬。
起初,她只是嘟着嘴抱怨,我口头敷衍了几次,后来干脆以学习忙为由对她视而不见,汤嘉嘉可以容忍劈腿,容忍欺骗,但绝对忍不了忽视。可是这是我从小到大忍习惯了的东西。
终于有一次,她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堵住我,捂住脸,放声大哭。幸而当时是午休,只有零零落落几个人伸长了脖子往这看。
离高考只有半年,突然遭遇这一茬,说实话,我很窘迫,手里还握着笔,却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讲实话肯定不行,只好坐在那里,尴尬地等她哭完。
她边哭边喊:“我忍不了了!方艳梅,你算什么,也敢对我这样!”
我在内心点点头,这种自信的心态很好。
“你以为我干嘛要跟你交往!你一点都不温柔,要找个脸臭的我不会找男生啊!”
“那——”我打量她涕泪纵横的脸:“要分手吗?”
她瞬间僵住,连眼泪都脱离了牛顿定律,短暂的,吊在脸颊上。半晌,她忽而怒气冲冲站起来,眼泪卡在扭曲的眼眶里,说:“你等着,方艳梅,你会遭报应的。”
然后甩手而去,直到高考结束我们都没有再见过面。
我又不是董存瑞,在炮火面前也能不为所动。但内心些微的惴惴不安,也在高考日复一日的紧张和父母暗含期许的眼神下,渐渐被冲淡了。
高考前十天,东窗事发。
几年后的同学会上,我才听到他们说,最开始是在某个班级的聊天群,然后是空间,最后流传到学校的贴吧,自此发展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程度。
一张我和汤嘉嘉在树荫下接吻的照片。
整张照片都像伪造的,阳光,树荫,两人亲吻的姿势都像算计好了一般完美。
但我知道这照片一定是汤嘉嘉的好姐妹趁我和她接吻时偷拍的,因为当初秘密恋爱时,除了我们两个人,就只有她姐妹团里的几个人知道。根据画面的精准配比,没准这张照片还是本尊授意,毕竟我可没有接吻时拍唯美海报的癖好。
用一个词形容,炸了。
我这才知道我的前任女友所言不虚,原来身边点头之交的同学,像关心偶像有没有发歌,电视剧几点开播,谁谁谁和谁谁谁有没有上床一样关心我的性取向。
事态最严峻的时候,离高考还有七天,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说要联系我的家长,她并非真心地想与我父母沟通,只是挽救学生于水火的仁慈之心不允许她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一点点不正常的事。
“如果我高考没有考好,老师会很困扰吧。”
“......”
“没办法拿提成。”
“也评不上职称。”
“连原本说好的荣誉教师奖章都悬了。”
她嘴硬说:“高考事关你自己的前途,与老师我无关。”
我耸耸肩:“我可以再来一年,老师你就不一样了。”
再三衡量下,她屈服了,并给我批了一个星期的假条,我得以避开风波中心。但夜晚取代白天成为了折磨,我一次又一次惊醒,梦里都是一群穿着校服的人,他们的脸上罩着白晃晃的面具,只在眼睛处挖两个洞,黑黝黝的,窥视着我。
背上出了一层冷汗,我索性坐起来,扭开台灯,没日没夜地学习。
那段时间手机上收到了一条消息,陌生号码,只有三个字:对不起。我直接将短信删掉,把手机摔进抽屉,锁死。
尽管极力避免,但那场风波还是稍稍影响了我的高考成绩。父母对于我的成绩自然不满,可是与周围作一番比较后,他们还是勉强接受了这个结果。
学校开毕业典礼时,校方选择了成绩比我次一等的男生作为学生代表发表演讲,可能是觉得出过丑闻的学生站在讲台上有辱校风吧。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坐在台下,机械性地跟随周围鼓掌。各班聚会,我更是成为了动物园里的珍稀动物,每一个人状似无意地从我身边经过,再状似无意地瞟我一眼。
我将胳膊肘搭在窗台上,装作看走廊外面的树。
这个时候,汤嘉嘉跑到我们班门口的走廊,身后难得没跟着那浩浩荡荡的姐妹团。乍然看见我,她停了下来。失去了拥簇的她,仿佛站在水泥地上的羊,怯生生的,孤零零的,站在那里。
我向她招了招手,她犹豫了一下,向前迈了两步。
我又招了招手,她才大着胆子靠到窗前。
我靠近她的耳边,轻声说:“我有你和周易洋的床照。”
她的脸唰地惨白,哆嗦着嘴唇,嗫嚅了半天,一个字都没说上来。
周易洋是她在我之前交过的一任男朋友。看她这副模样,恐怕两人交往时真的发展了摄影事业。
“对不起,”她好半天折腾出一句话:“对不起,你别......”
“开玩笑的,我没有照片。”
汤嘉嘉愣了几秒,半晌,呼出一口长长的气,脸上都是如释重负的笑容。
我对她笑着说:“毕业快乐。”
她眨巴着眼睛,似乎不能相信我居然说了如此温情的话,鼻头一红,差点就要哭出来,我伸出手,轻轻抱了抱窗外的她,感慨地说:“再成长一点吧。”
我曾经以为我恨过汤嘉嘉,也无数次想过要报复,只不过在她孑然一人的时候,突然觉得那副胆战心惊的模样我也曾有过,这么一想,计划中的报复也就无处施展,毕竟成年人很难对小孩计较。
那些以为的爱情中的恨,到现在才明白,不过是沙滩上的过家家。真正的恨,大浪一来,满地疮痍,谁也无法独善其身,装作成年人的样子展现宽容的心态。我也退化为小孩,胡乱地挥舞拳头,想着让对方越痛越好。
填志愿时出了难题,父母想让我报S大,我点头应允,背地里却偷偷填了H大,因为它离家足有两个小时的路程。
我的受难日从这里,正式拉开序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