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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黎兆熊生病。着凉感冒,他觉得发烧了才去买药,回家之后自己吃了,头昏昏地看报。新政府快打进来了。段玉山并不理会他这些,只问他是否方便,他说不,那也就算了。
生老病死这种小事,能不麻烦对方就不要,这倒是他们相处里的一种心照不宣。
段玉山穿蓝色制服。黎兆熊摆弄他领口扣子,又伸手扣在他脖颈上,作势要掐紧。段玉山当然不怕,甚至懒得动弹一下,就让他掐。黎兆熊想了一会儿,发出赞叹。他说“你真美”,那语气过于罗曼蒂克,简直像演话剧。
段玉山听了,就亲吻他。他觉得他干净。他看着当然是宁静又干净的。在这点上他们互相安慰,都借由对方来完满自己。但他私下觉得是自己更胜一筹,因为他知道全局而段玉山不,那年轻人还当自己是单方得到了一个纯洁物件,并且获得了玷辱它的权利,因此快然自足。
在床上和床下都是。只不过段玉山很少行使这权利。拥有它本身已经是乐趣。
他倒也行使过一次,在饭桌子上作弄他。是别人请的客,就在主人家里头,是转年开春的事了。彼时新政府在跟姓段的谈判,当然实际是逼他们败走。也是世事弄人,段玉山的父亲得了中风,连言语都不通顺。墙倒众人推,一报还一报,这时候让小段爷收拾残局,他又收拾不出来。
倒也不是因为年轻,至少不全是。段玉山是真缺乏这个本事,他是少爷,做不得老爷,天要塌了,那也只能让它塌去。
这中间少不了宴席,黎兆熊也去过,去了不少次。段玉山这会儿有些肆无忌惮,总带着他,非但没有更冷淡,反而亲热了,也不知是不是人之将死。毕竟是将要亡国的皇帝,总会有几个能入诗的明艳妃子。当皇帝这话段家当然不愿意认,说出去很不好听,这时候不时兴说,但黎兆熊看着,总觉离实际也差不远就是了……这昏君暴君在酒桌上压着他,身子奇重,他简直喘不过气。
这时宴席已经散了,桌上是残羹冷炙,又有杯盏碗碟,被段玉山信手拨开,稀里哗啦一大片脆响,又溅起不少汤汁——地上没铺地毯,只是瓷砖。这种装修不入段玉山和黎兆熊的眼,没有地毯,算个什么呢。算新派?未必吧。
桌面当然也不干净。但段玉山是故意的。黎兆熊拿双肘撑着桌面,撑不住,关节像要折断,衣裳也开了,肚皮冰冰凉凉贴上桌沿。他这一席里心不在焉,根本食不下咽,只喝了点汤和酒,更是难受,但挣扎不开,竟也渐渐觉出趣味。
他食不下咽当然也有缘故。段玉山一边进来一边骂他,无非是“叛徒”二字,反反复复地说。黎兆熊早就跟新政府的人商量好了。也是常情。残暴军阀,人人得而诛之,他是文人,投诚也比冥顽好听。
黎兆熊也就这时候格外记得自己是个文人。当然,也记得不能出声,因为屋里还有别人在。是请客的人。他提醒过,但段玉山只说了“我不瞎”三个字,毫无顾虑的意思,反倒兴致昂然。
他什么也没准备,直接就被进到了底。只剩下疼,终于连快活也泯灭,身上沾的都是汤汁,裤子洇透了,淋淋漓漓的,不知道是酒水还是别的。黎兆熊眼睛里直冒金星,闭上真怕再也睁不开,所以不敢闭,只能往屋角一直瞟,那边倏然露出一对眼睛。头顶灯火辉映,他出了一身汗,脚底发虚,年糕一样摊平在桌上……是屋里太热了。
他再看,那眼睛没了影,闭上了,好端端披着大衣,在沙发上睡觉,根本没醒过。黎兆熊急了,连名带姓地叫段玉山的名字,但扛不过声调绵软,反而像求欢。这时候他是真后悔了。
非是后悔暗度陈仓,只后悔方才席上跟人口舌之争。这一饭间他心里像滚过烙铁,面皮上不露形迹,面皮底下的血肉都烫焦了,因为惭愧。他对段玉山当然惭愧,对他以前想的国民公理也惭愧,不过后者稍轻些,大约。
请客的主人他本是见过的。新政府的显贵,徐慎如,起初撺掇他投降,又问过他许多事。比他年轻,写不出毕业论文便改行闹革命的留学生,看着面善,惜太狂妄。那一种胜利者的自矜太扎眼,全懒得遮盖,他真看不下去,心底直犯恼火。这时候他还没想到以后要跟此人打交道不少次。
一味就只喝酒。究竟每一步都是自己走的,人到末了,原来最看不起的还是自己。这是头一回,他原本多伤心也不喝闷酒,不停止读书工作,多不过闷头在褥子里,哭亦不习惯,只发得出沉哑的呻吟。
这是小时候母亲教得严,管出来的,后来成了习惯,跟自己合二为一,像攀援植物生长日久刺进枝干,剥也剥不下来。若有人强剥,反会扯下来大片干枯树皮。是丝丝拉拉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