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夜（1 / 2）
大雾堵车，熊银错过了宿舍门禁，梅仙炩再不情愿都没办法了，只能收留他到自己家里孤男寡熊过一夜。
打小梅仙炩就不适应与人同居，他一到晚上就神经衰弱得厉害，有一丁点声响都睡不好。刚入学那一阵在学校被血气方刚的舍友们闹了两周，他实在是受不了，好在家离学校并不远，就当起了个走读生。
那群血气方刚的舍友里有一个人就叫熊银。
梅仙炩偶尔会跟熊银讲自己家的事，他说自己父母离异多年，自己一直跟着母亲过，而母亲向来身体不大好，大概高中时她就搬到疗养院去了，梅仙炩有空便会去看她。
母亲搬走后，本来就大的房子就显得更加冷清了，梅仙炩考上大学后自作主张把房子变卖了换成一间学校附近的简装套一。一个人住，正好，再来个熊银……也将就。
熊银来过梅仙炩这屋子几次，他总嫌弃这里背阴，一年到头见不了几绺阳光，一屋子又潮又霉的怪味把活人气掩盖得扎扎实实的。他多次明确表示这个令人窒息的倒霉地方他不喜欢，并劝谏梅仙炩搬个朝北的地儿，但梅仙炩就是油盐不进，全当他放屁。
“要住住，不住拉倒。”梅仙炩抱出来一床被子往沙发上一丢，看了熊银一眼，大概就是想表达这个意思。
“我睡床，你睡沙发。”梅仙炩说，“哦对了，还有……”
“？”
熊银跟着他走到厨房里，看他打开水龙头浪费资源，等着他发话，一脸不明所以。
头上的热水器“砰”的跳了一声，震得门窗都在抖。
“这热水器太老了，浴室离太远点不燃我先这边帮你点燃……”
“？”
“所以你还在这跟我瞅什么呢快滚去洗澡哇啊！！”
一天到晚都在嫌弃熊银抠的梅仙炩，好像还真没意识到有句古话说得很有道理，叫“物以类聚”。
熊银自然是没搞懂这里面有啥原理，哦哦哦哦哦地滚进了浴室，过了半分钟才传来后知后觉的爆笑：“卧槽仙人！你太他妈机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概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每次洗澡都要先光溜溜地厨房浴室跑个来回吧。熊银这么想着，笑得更欢了。至于为什么非要光溜溜地跑来跑去，因为产生这种想法的人有一颗猥琐的心。
凌晨。
熊银被噩梦惊醒的那一瞬间还不敢动，他记着睡前梅仙炩“屎尿屁收拾干净，半夜乱出声吵醒他直接丢出去”的凶狠警告。
他一颗心在肚子里狂跳，周身血液好像都一齐冲进了颅腔，无头苍蝇似的在耳朵里咚咚乱撞着，他想大口喘气又不敢，只得强迫自己气若游丝，难受得头皮抽筋。
控制住身体的颤抖轻手轻脚地坐起来，熊银发现自己从头到脚都是冷冰冰的腻汗。梅仙炩……抬头想去看看床上的人有没有什么异动，这一看却看得熊银整个人都麻了，好像四脏六腑瞬间被掏空，就剩那颗心在空荡荡的肚子里玩起了蹦极。
床上没人。
窗外的幽光混杂着雾气洒进来，本该洁白的床单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斑驳污渍，而那些污渍仿佛活物似的，正在床单上极缓慢地蠕动扩散着。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大脑只剩一片空白，想喊梅仙炩，喉头却挤在了一起，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绷紧到极致的神经在某个瞬间突然就断了。
他浑身泄力，手脚并用地奔到阳台上，扒着栏杆往楼下的一片浓白的漆黑里使劲看，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来，连呼吸都忘了。
搞什么啊？这他妈……不可能啊？
我还没醒吧！
夜风阵起，拂干了黏在熊银身上的汗——他身心俱凉。
“瘟丧！你又在搞什么？”冷不防身后传来的，是梅仙炩带着倦意和诧异的声音。
熊银转身，看到只穿了条内裤的梅仙炩完好无缺地站在屋子里，他想走过去，无奈四肢抖得厉害，没迈两步就轰然扑到地上。然而他也不顾自己有多狼狈，急急爬过来抓梅仙炩的手，温热而有实感。
霎时他像个泄气的烂皮球摊在阳台上，眼睛鼻子都红得吓人——鬼晓得他多用劲地在忍眼泪。“你要把老子吓死！”他闷闷地吼了一句。
梅仙炩被他搞得莫名其妙的：“我……我上个厕所？”
熊银转过头去不理他，夜里的微光落在他身上，卸去脂粉的脸上还可见尚未完全脱腿稚气的少年轮廓，他鼻梁算不上多高，但山根和眉骨连接之处的完美角度使他看起来非常洋气，要是在平时，他那双眼睛还可以不受各项面部阴影的影响而格外亮。城市污染太严重，连星星都亮得暧暧昧昧的，梅仙炩觉得，熊银的眼睛就跟他这个人一样，像荒郊野外的野生星星，又亮又浪。
但现在这双漂亮的眼睛紧紧闭着，像是在努力平复什么一样，他还没缓过来气，绯红的鼻翼克制地翕动着，睡衣乱七八糟挂在身上，梅仙炩一低头就能看见他上下起伏的雪白胸口。
这他妈又是犯了什么病？
梅仙炩没搞懂，但也没想问，他瞬间收敛起自己不合时宜萌动起来的一点点春心，架起全身瘫痪的熊银把他丢到床上，自己喘了口气缩到了狭小的沙发上。
“等一下……”熊银抓他的手腕，“我睡沙发……”
想起刚才的景象，即便是幻觉，熊银仍然相当害怕——他觉得正有双眼睛从床沿边偷偷看着他，甚至还从这床被子上闻出了丝丝的腥腐气，虽然那仅仅只是霉臭而已。
换了床，躁动的空气逐渐平静下来，初夏夜晚的凉意覆在潮湿被褥的表面，不胜其烦地甚至可以渗透到骨髓里去。梅仙炩躺在床上，已是十二万分清醒，他盯着头顶海报上的男人出了神。
“梅仙炩……”熊银突然轻轻喊了他一声，“我刚刚梦见你死了……好吓人！”
梅仙炩“呸”了一声，翻身起来，隔着被子给了他两巴掌叫他快睡，自己揣着烟，穿过满墙花花绿绿的海报，晃到阳台上。
“梦都是反的。”
“搬家吧！”熊银不想死心，却也没抱希望。
梅仙炩没应声，把自己压在栏杆上，两个手臂吊在空中晃荡，他皱起眉看着带着火星的烟灰接二连三地往下掉，转瞬又消融在无边的黑暗里。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喜欢长年待在不见天日的湿暗之地吗？
梅仙炩不是没想过搬走。
存款早就不足以收回原来的屋子，一年前他还到处找过别的房子，但不管搬到哪里去他都睡不好，或者说是——得不到片刻安眠。他脑袋里朽坏的机器每到夜深就开始运作，巨大的轰鸣声不止一次把他震得目眩甚至呕吐不已。在那些夜里，梅仙炩不止一次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他看着手腕上浮起来的动脉，隔着一层脆弱的皮肤冷漠地跳着，他举起双手远离所有利器，但全身动脉却接连浮起——他就这样变成了一颗人形心脏，随时都有可能炸血暴毙——光线交错或灰尘降落都可能成为导火索，这使得站立在原地本身，就成了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恍惚中他会看见深夜的岐中下起了黑雨，地面上温吞地钻出吐着粘液的植物，然后它们从一处消失，又在另一处拔地而起，只在原地留下密密麻麻一片漆黑无底的孔洞。
孔洞坍塌后露出在土里掩埋了几世纪的巨人的森森骷髅，梅仙炩从它的眼眶旁绕过，那是一条落差巨大的下行隧道。
雨停的时候雾起，天空是铅色的，大地是红色的，黑色的雨把黑色的孔洞填平。
人在极度焦虑的情况下会反复做梦。
所以辗转了许久，梅仙炩还是回到了这里来，如果这个世界是假的，那么或许这里就是某个通向现实的路口。但事实上这只是一种实在却畸形的安全感，人的大脑最擅长自我欺骗了。
他把掐灭的烟头朝空中一弹，进屋，楼下细细传来“啪”的一声。带着余温的烟灰落在烟头旁破土而出的生物上，它条件反射似的律动了几下，在黑暗里分泌出一滩黄黄绿绿的粘液。
今夜雾色如洗，没有半点星光。